(一)哑口汛生
丙午年,夏,汛期至。
哑口渡从来不是个太平地方。地名哑口,是因着两岸石壁陡峭,逼得江水至此呜咽如哽,湍急回转,生生将一段水路拗成了个闷声吞人的葫芦口。平日里水势已显狰狞,入了汛,上游千沟万壑的黄泥汤子汇涌而来,这葫芦肚便彻底灌饱,成了一锅沸反盈天、浊浪排空的浑沌汤。
那水色是浑浊的酱黄,翻卷着白沫,像是巨兽煮沸的涎水。水面上打着旋儿,裹挟着断枝、败草、有时甚至是整棵的树,还有泡得发胀的家畜尸体,轰隆隆往下奔泻。水声不是哗哗,而是沉闷如雷的咆哮,撞击在峭壁上,又反弹回来,在狭窄的河谷里反复震荡,听得人心头发慌,仿佛那水不是流在河里,而是直接砸在胸腔子上。
水涨得邪乎,一夜之间就舔上了低处吊脚楼的竹篾墙板。再一夜,浑浊的江水便漫过了青石板垒砌的码头,将那几级供妇人捶衣、孩童嬉水的石阶彻底吞没。连那棵生了不知多少年、枝干虬结如龙、一向被镇民视为水标的老柳树,也只剩几缕湿淋淋的枝条在水面上无力地打着旋儿,证明着水下尚有曾经的土地。
河岸两侧,家家户户门户紧闭。油灯点的比往常早些,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映着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人们侧耳听着窗外轰隆的水声,其间夹杂着“咔嚓咔嚓”树木断裂的闷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土石崩塌的轰然。没人高声说话,连孩子都被这天地之威慑住,蜷在母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听着那可怖的声响。心头都揣着几分惶然,几分对老天爷的敬畏,还有一丝对家当、对田亩、对抗口粮的担忧。这光景,莫说行船,便是世代居于水边、自诩水性通神的老渔夫们,也紧紧栓好了自家那条破船,摇头叹息:便是水鬼来了,也得掂量掂量深浅!
汛水来得猛,退得却也快。仿佛那兴风作浪的巨兽终于餍足,打了个浑浊的饱嗝,便偃旗息鼓。三五日后,水势渐歇,浩浩汤汤的黄汤子恋恋不舍地脱离岸壁,退回主河道,留下满目狼藉。
泥浆糊了墙,深的没过小腿,浅的也覆了脚面。枯枝败叶、破烂家什、甚至还有来不及逃生的蛇鼠虫豸的尸体,堆叠在角落、沟渠,如同小小的坟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水腥气,搅和着淤泥深处翻上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腐味,吸一口,直冲脑门,令人胸腹间阵阵翻涌。
水退了,人就得活。胆大的男人们开始吆喝着,互相帮衬着清理门户,铲除淤泥,女人们则忙着晾晒受潮的衣物被褥,检查所剩无几的存粮。孩子们也被驱赶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只是那泥泞对他们而言,反倒成了新的玩乐场,偶尔能从中扒拉出个奇形怪状的木片、或是一枚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便能兴奋半天。
最先发现那不对劲之物的,是住在渡口下游河湾处的老渔头。姓甚名谁,大伙儿都快忘了,只都叫他老渔头。他一辈子没讨婆娘,就守着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和几张渔网过活。水退了,他最惦记的不是屋里那点家当,而是他那条被洪水卷走的破船——那是他活命的根本。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泥泞不堪、遍布残骸的河滩往下游摸索。浑浊的江水尚未完全恢复清澈,但已平稳许多,江面上还零星星漂着些杂物:破木板、散了架的桶、泡得发白的鸡鸭尸体,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