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渔头目光浑浊却锐利,如同猎鹰般逡巡着河面与浅滩。忽然,他定住了。离岸十来丈的一处浅滩,水流相对平缓,有几丛虬结的水草未被冲走,反而缠住了不少漂浮物。就在那堆杂乱中,有个鼓囊囊的物事半沉半浮,随着水波轻轻晃荡。远看着,灰扑扑一团,像口被冲走了底儿的破缸,又像只泡发了的、巨大无比的馒头。
老渔头眯缝起昏花的老眼,用手搭个凉棚,仔细看了半晌。心里嘀咕:莫不是谁家粮囤被冲散了,剩下个底儿?若是结实的木料,兴许还能捞回来修补修补。
这个念头给了他勇气。他啐了口唾沫,搓搓粗糙的手掌,便蹚着及膝的、尚且冰凉的浑水,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朝那物事凑近。水下的石头滑腻,他走得踉跄,心中那点捡便宜的希冀支撑着他。越靠越近,那物事的轮廓渐渐清晰。
这一看清,他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头皮猛地炸开!
那哪里是粮囤,分明是个人!一个肿胀得已经完全失了人形的尸身!
(二)异状惊心
那尸身被水泡得骇人,皮肤被撑得极薄,透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白色泽,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裂,流出里面腐败的浆液。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吹胀到了极致的气球,五官早已扭曲得模糊难辨。双眼被浮肿的眼睑挤成两条污浊的细缝,鼻子也塌陷得只剩轮廓。唯有那张嘴,以一种绝不可能属于活人的方式,大大地、狰狞地咧开着。嘴角竟生生撕裂至左右耳根,形成一个僵硬而恐怖的巨大笑容,又或者说,是一个凝固了的、无声呐喊的黑洞,直勾勾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的,是那巨口之内。
根本不见应有的舌、齿、喉管。那空洞洞、黑黢黢的腔子里,竟被密密麻麻、五花八门的物事塞得严丝合缝,满满登登。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射下来,那些异物便反射出斑驳杂乱、令人心悸的光芒——有边缘磨得发亮、字迹模糊的各色铜钱,康熙通宝、乾隆通宝、乃至前朝的厌胜钱,与灰扑扑的锡扣、铜纽子混杂在一起;有妇人做针黹用的顶针,黄铜的、白铁的,有些甚至深深嵌进了腐烂的口腔肌肉里;还有磨秃了角的骰子、断裂成几截的玉簪子、小小的、锈蚀的铜铃铛、甚至是一些看不出原状、扭曲变形的金属碎屑……林林总总,千奇百怪,活脱脱像个塞爆了的、零碎不堪的杂货铺子,被人用一股蛮横无比的巨力,强行填入、夯实,将口腔乃至喉咙都彻底撑开、堵死。
尸身的四肢被粗糙的、浸透水的麻绳死死捆缚着,绳子深陷进浮肿灰白的皮肉里,几乎要勒断进去。绑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残破不堪的货箱,木质已被江水泡得发黑发软,箱盖早已不见踪影,箱体也散了架,只靠着那些纵横捆绑的麻绳勉强维系着个大致的形状。水流轻轻推动着尸身,那破箱子便跟着一下下摇晃,里面便传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那是更多未能塞进嘴里的铜钱、小件的金属货物在相互碰撞、摩擦。在这刚刚经历洪水肆虐、一片死寂的河滩上,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单调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虚假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