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银火初淬

江南的三月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凌晨五点的天光还没撕开云层,江南工艺美术厂镀银车间的铁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陈明月裹紧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靴底碾过地面的冰碴子,在空荡的车间里撞出细碎的回响。

她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镀银炉,指尖刚碰到坩埚边缘就猛地缩回——昨夜没封严的炉温还带着灼人的余温。十二年了,从进厂当学徒那天起,这口炉子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银液沸腾的声响、硝酸银挥发的刺鼻气味,早成了刻在骨血里的印记。

“陈师傅,您咋又来这么早?”门卫老张端着搪瓷缸子路过,蒸汽里飘着劣质茶叶的味道,“今天省里颁奖,厂长不是让您在家歇着养精神嘛。”

陈明月没回头,正用细铁丝搅动坩埚里的银液。银白色的液体在火舌下翻涌,像被驯服的活物,随着她手腕的力道变换着形态。“最后一道‘银丝镶嵌’,差一丝火候都不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这批‘缠枝莲纹银镣’要送展,不能出半点差错。”

老张咂咂嘴,没再劝。厂里谁都知道,陈明月对银器的较真劲儿能吓退三分。当年为了练“飞丝”技法,她的指尖被银丝划得满是伤口,愈合后留下密密麻麻的细疤,像永远卸不下的银镯子。

天光渐亮,透过车间的高窗洒在操作台上,映出陈明月专注的侧脸。她的眼神紧紧锁在坩埚里,银液在火中慢慢凝结成丝状,她迅速拿起镊子,手腕稳得像固定在支架上,将银丝一点点嵌入银镣的花纹中。这是她独创的“银丝镶嵌”技法,银丝细如发丝,却能在银器表面勾勒出立体的纹路,去年在全国工艺展上一举夺魁,才有了今天去省里领奖的机会。

“陈师傅,车来了!”上午十点,徒弟小林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攥着崭新的红绸带,“厂长让您赶紧换衣服,别误了颁奖时间。”

陈明月放下工具,指尖还沾着银粉,在蓝布工装上蹭了蹭,留下几道银白色的印子。她走到车间角落的镜子前,镜子是老式的,边缘已经氧化发黑,映出她略显憔悴的脸。三十五岁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是常年在炉火前熏烤、在银器前熬夜留下的痕迹。她换上小林带来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系得严严实实,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直到确认没有一丝凌乱,才跟着小林走出车间。

厂里的面包车在柏油路上颠簸,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熟悉的厂房变成繁华的市区。陈明月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像是还在感受银丝的触感。她想起刚进厂的时候,师父说银是有灵性的金属,能映出人心底的欲望。那时候她只想着学好手艺,让远在乡下的爹娘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她的欲望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

“陈师傅,您紧张吗?”小林凑过来,眼里满是羡慕,“听说省长要亲自给您颁奖呢,这可是咱们厂的大荣誉!”

陈明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她不是紧张,是不安。前几天厂长找她谈话,说省里有意把她树为“传统工艺传承人”,还说要和她签一份协议,十年内不能转型做数字工艺研发。她当时没敢多问,只觉得那份协议像一块沉甸甸的银锭,压得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