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爷爷为什么不把茶垢洗掉,他笑着说:“茶垢是茶壶的魂,茶缸的胆。有了这个,白开水都能喝出茶香来。”
当时我觉得这个说法很神奇,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爷爷那代人的节俭习惯使然而已。但他们总是能用诗意的语言,为朴素的生活习惯赋予深厚的文化内涵。
傍晚六点,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但已经没那么毒辣。爷爷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肢。“走吧,小辉,帮爷爷搬凳子。”
我兴奋地跳起来,抢着拿起两个小马扎。爷爷则一手拎着暖水瓶,一手拿着那个老茶缸和蒲扇。我们一老一少慢慢走下楼梯。
大院里的槐树下已经有三五个老人摇着扇子坐在那里。见我们下来,张爷爷眯着眼睛招呼:“老李,今天迟了啊。”
爷爷笑着回应:“等着水开,泡了点新茶。这是今年明前的龙井,特地留着和大家分享呢。”
“哟,舍得拿出来了?”另一位穿着白色背心的老人打趣道,“平时不是当宝贝似的藏着吗?”
“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才香嘛!”爷爷乐呵呵地找了他常坐的位置放下马扎。我紧挨着他坐下,好奇地观察着这群老人。
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把扇子,有的是蒲草编的,有的是竹制的,还有一位拿着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塑料扇。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茶具:有的用的是玻璃罐头瓶,有的用的是紫砂小壶,但像爷爷这样用老式搪瓷茶缸的,却是独一个。
爷爷小心地往茶缸里添了热水,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清雅的香气。他吹了吹,小心地呷了一口。“烫?”我问。他点点头,把茶缸放在地上晾着,然后拿起蒲扇,不紧不慢地为我们俩扇风。扇面上那股淡淡的草香,混着爷爷身上总是有的茶香,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息,多年后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爷爷,你这茶缸用了好久了吧?”我盯着那个满是茶垢的缸子问。
“比你还大二十岁呢。”爷爷笑着说,“1965年得的,那会儿我才三十五,在机械厂当车间主任。”他的眼睛望向远处,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往事。“那会儿啊,车间里热火朝天,大家比着干活。这缸子就是那年劳动竞赛的奖励。”
“您那时候就是先进工作者啦?”我崇拜地问。
爷爷摇摇头,“哪有什么先进不先进,就是尽本分做事罢了。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谁也不甘落后。”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记得有一次为了赶一批急活,我们连续干了三天三夜。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轮流在车间角落里打个盹。醒来后发现不知谁在我茶杯里放了一小撮自家带来的好茶叶...”
张爷爷转过头来接话:“那是我放的!瞧你这记性。后来你不是还了我半斤肉票吗?”
“原来是你啊!”爷爷拍腿大笑,“我就说谁那么大方的呢!”
周围的老人都笑起来,树下的空气也跟着颤动。爷爷笑得咳嗽了几声,又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我看见他喉结滚动,茶水顺着他花白的胡子茬滴下来一点,他随手用汗衫袖子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