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流火,蝉鸣撕扯着午后的沉闷。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给这燥热平添一份焦灼。苏玉华握着手机,指节有些发白,屏幕暗下去又被她按亮,反反复复。厨房灶上炖着汤,咕嘟咕嘟,香气一丝丝溢出来,是她女儿林晓薇最爱喝的玉米排骨。

门锁“咔哒”一响。

苏玉华几乎小跑着从厨房出来,围裙边擦过了桌角。林晓薇站在门口,脸上蒸腾着暑气,也蒸腾着一种极亮的光,手里捏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

“妈!过了!笔试面试第一!公示期过了!”晓薇的声音又尖又高,带着破音,像是要把这些年绷紧的弦一口气全喊松了。她把那个信封拍在玄关柜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苏玉华的心猛地落回实处,砸出酸酸软软的涟漪。她搓着手,眼角堆起密密的纹路:“好,好!我就知道我闺女肯定行!汤好了,赶紧喝点解解暑……”

父亲老林也从书房出来,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报纸,脸上是压不住的笑:“好好好!今晚得喝两杯!光宗耀祖啊这是!”

晓薇甩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胸脯还在激动地起伏。她目光扫过这个逼仄的、装修老旧的客厅,扫过父亲身上洗得领口松垮的汗衫,最后落在苏玉华身上——落在母亲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领口、袖口都已经磨出毛边,颜色也褪得发白的旧毛衣上。

那是件手织的毛衣,很厚的线,枣红色,曾经或许鲜亮过。苏玉华几乎一年四季都穿,夏天在空调房当外套,冬天就裹在里面当保暖衣。晓薇说过好几次,让她别穿了,买新的,她总笑笑:“没坏,穿着挺舒服的,扔了可惜。”

此刻,那件毛衣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陈旧,寒酸,像一块怎么都擦不掉的污渍。

晓薇眼底那灼亮的光暗了一瞬,某种复杂情绪翻涌上来,是积压太久的窘迫,是急于斩断过去的不顾一切,是觉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容半点瑕疵的决绝。她忽然伸出手,近乎粗鲁地拽住了苏玉华毛衣的袖子。

苏玉华一愣:“怎么了?”

晓薇不说话,抿着唇,手下用力,竟是要当场把那毛衣从母亲身上剥下来!

“晓薇!你干什么!”老林喝道。

苏玉华被拽得一个趔趄,错愕间,胳膊已被女儿从袖子里扯了出来。空调冷风瞬间打在只穿着老旧背心的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漫上来,让她脸皮发烫。

晓薇抓着那件皱巴巴、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旧毛衣,看也没看,径直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手一松。

暗红的毛衣像一团萎靡的旧梦,无声无息地坠入空荡的桶底,盖住了下面一点零碎垃圾。

“妈,”林晓薇转过身,声音很冷静,带着一种刚刚获得权力、急于划清界限的残忍,“以后别再穿这种地摊货了,给我丢人。”

空气凝固了。厨房汤锅沸腾的“咕嘟”声变得异常清晰。

苏玉华僵在原地,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不是冷的,是某种被尖锐刺破的痛。她看着女儿,那张年轻、漂亮、因为胜利而意气风发的脸,此刻陌生得可怕。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那团扔掉的毛衣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