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叶闻枝慵懒地倚在榻上,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裙却掩不住她通身的从容气度。
初秋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侧脸轮廓。
肌肤莹润,眉眼间透着漫不经心的闲适与。
她未曾正眼瞧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玉镯,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这一瞬,顾珩竟有些恍惚。
当年议亲,不过是匆匆一面。
他甚至不明白,这位将军府嫡女为何会倾心于风雨飘摇的永宁侯府。
那时,父亲因站错队身死,侯府产业几乎被抄检一空。
连世袭的爵位都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褫夺。
顾珩被逼无奈,只能主动请缨,前往北境前线,试图用军功保住侯府最后的体面。
可家中只剩寡母,叫他如何能放心?
偏偏因父亲之故,京中无人愿意与顾家深交,更别提托付照顾。
就在此时,威烈将军府竟主动登门,愿将嫡女下嫁。
这门亲事,即便放在侯府鼎盛时也堪称良配,何况是那般窘境。
顾珩心中不是不感激。
可惜军情紧急、婚事仓促,连洞房都未曾来得及便奉命开拔,奔赴疆场。
之后北境诸番生死波折,他最终立下功劳。
顾珩知道,在陈青莲这件事上,自己对叶闻枝有所亏欠。
隐瞒死讯,送回弘毅,自己则心无旁骛地攫取功勋。
叶闻枝也确实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有功劳也有苦劳。
顾珩原本想着,只要她肯接纳莲妹、相安无事,他必会给予侯府主母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待在京中站稳脚跟,让侯府再进一步也并非难事,他有这个信心。
可归家这一日来的种种,彻底打碎了他的预想。
眼前这个女人,哪里有半分丧子之痛的模样?
那到底是养在她膝下五年的孩子啊!
先前对莲妹关于叶闻枝溺死孩子的猜测,顾珩还将信将疑。
觉得或许是锦书搞鬼,或是孩子自己贪玩出的意外,可现在……
看着她这般云淡风轻,他不由怀疑,是不是叶闻枝早已洞察了一切,害死了他的儿子!
思及此,顾珩眼神骤然变得坚定,所有疑虑化为熊熊怒火。
他猛地冲入院中,暴喝出声:“叶闻枝!”
叶闻枝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眼神轻飘飘地瞥了过来。
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路边的一根碍事的枯木棍子。
不,或许枯木棍子都比此刻的顾珩更得她眼缘。
嫌弃地撇了撇嘴,觉得他那两条挥动的手臂有些碍眼。
小树不修不直溜,这人是不是也该修修?削成人棍是个不错的主意……
顾珩被她那眼神看得火冒三丈,
“你看看你,此刻还有半点侯府夫人的体面吗?”
叶闻枝嗤笑一声,
“别闹,有钱那才叫体面,就你们侯府账上那点仨瓜俩枣的……
体面?体面多少钱一斤,侯爷买得起吗?”
“你们侯府”几个字像针一样刺了顾珩一下。
这还没完,叶闻枝仿佛刚想起什么,慢条斯理地坐直了些,
“对了,老太太这些年用了不少我嫁妆里的老参灵芝。
还有府里上下下的吃穿用度,也多是从我的嫁妆里出的。
稍后我让人列个详细的单子给你……”
说着话上下打量了顾珩一番,语气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不确定:
“体面的顾侯爷,应该不会赖着我的嫁妆钱不还吧?应该……不会吧?”
“不会!”顾珩额角青筋跳动,堂堂将军府嫡女,张口闭口就是银钱。
“我在北境立下大功,朝廷稍后自有封赏。
吃你的用你的,自会如数奉还。”
叶闻枝立刻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一副“可算放心了”的模样:
“吼那么大声,吓死我了。
这么大的气势,还以为侯爷要还三倍五倍呢。
原来只是如数奉还啊……哧……”
最后那一声轻笑刺痛了顾珩,但他强压怒火,告诫自己不能失了方寸。
朝廷的赏赐绝不会少,他心中有底气,日后更不会缺银子。
结果叶闻枝还嫌不够,环视左右扬声道:
“大家都听到啦,顾侯爷亲口保证,绝不欠咱的嫁妆钱。
到时候要是赖账,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啊。”
云岫立刻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小姐放心,奴婢拿小本本都记着呢,一字不落。”
“够了!”
接二连三的屈辱让顾珩的耐心终于耗尽,
“弘毅溺亡、尸骨未寒,母亲被你气得病倒,卧床不起。
你却在此地气定神闲地算计这些蝇头小利,言语刻薄,嬉笑如常。
叶闻枝,你的心肠难道是铁石做的吗?
那孩子叫你五年母亲,你就没有半分悲痛?
侯府遭此大变,你身为当家主母,不思安抚人心、主持大局,反而在此掀起风波,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闻枝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那咋了?”
“叶闻枝,我的耐心有限。
照顾侯府你确有功劳,但也不要过分恃宠而骄!”
“噗……哈哈哈哈……”
叶闻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抑制不住地朗声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伸出一根纤指颤巍巍指着顾珩:
“哈哈哈哈哈……没文化真可怕。
宠?宠啥了?
宠到新婚当夜丢下妻子奔赴边疆?
宠到多年生死不知、杳无音信?
宠到活着回来了也不派人送个信儿?
宠到一回家就带个女人回来要立平妻?
顾侯爷,这样的‘宠’,送你要不要?”
“我说了,莲妹绝不会与你相争!
你永远是当家主母,是正妻。
我会为你请封诰命,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会承袭爵位!”
顾珩咬着牙重申他的“恩宠”。
叶闻枝连连摆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可别,快别来恶心我了。
你一带人回来,孩子当天就没了。
想要孩子找你的莲妹儿生去,少来沾我的边。”
“你闹够了没有!”顾珩低吼。
“我在笑,你在叫,”叶闻枝歪头看他,
“到底是谁在闹?顾珩,你真可笑。”
“呼……”顾珩强压翻涌的气血,“当务之急,是让弘毅入土为安。”
“侯爷请便啊,我拦着你了?”
“你是当家主母,丧仪自然该由你来操办。”
叶闻枝一口回绝,“算了,我没那闲工夫。”
“他到底在你膝下养了五年,难道你就没有心吗?”
“生死有道,缘分已尽。”
叶闻枝语气淡漠得惊人,
“何况他并未记入顾氏族谱,算不得侯府正经子嗣。
一个无名无分的孩子,发的什么丧?”
什么?!
顾珩大吃一惊,弘毅竟然没有上族谱?
关于这一点,叶闻枝无比庆幸。
老夫人当初是提过要入族谱的,但需请宗族长辈前来主持。
因老侯爷之事,顾氏宗族对京中这一支避之不及。
生怕被牵连,影响族中子弟科举仕途。
要来主持过继仪式也行,提出要求需侯府置办族田,并付出一笔极其可观的车马辛苦费。
叶闻枝根本没惯着他们,只推说孩子尚小,待科举前再议也不迟,也懒得让那些宗族老朽对她指手画脚。
严格来说,那孩子与她、与侯府并无法律宗法上的关系。
即便此刻和离,身上也没有污点,真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儿。
“即便如此,那也是……”
“顾侯爷,”叶闻枝生硬打断,越瞅他那张脸越觉得反胃。
视线总忍不住往他脖颈上瞟,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利刃划过那里的画面……
咦~少儿不宜,不能再想了。
她换上一副“为你着想”的表情,语气却带着十足的戏谑:
“如果侯府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发丧,那你和你莲妹儿的婚事该怎么办呢?”
顾珩猛地怔住,如遭雷击。
回府后一地鸡毛,脑袋混沌,竟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他已求了陛下恩旨赐婚,若此时发丧,婚期必然要延误。
以叶闻枝此时的态度,甚至可能横生枝节。
看到他骤然沉默、脸色变幻不定的模样,叶闻枝笑了,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呵……就这么个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