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只见叶闻枝慵懒地倚在榻上,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裙却掩不住她通身的从容气度。

初秋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侧脸轮廓。

肌肤莹润,眉眼间透着漫不经心的闲适与。

她未曾正眼瞧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玉镯,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这一瞬,顾珩竟有些恍惚。

当年议亲,不过是匆匆一面。

他甚至不明白,这位将军府嫡女为何会倾心于风雨飘摇的永宁侯府。

那时,父亲因站错队身死,侯府产业几乎被抄检一空。

连世袭的爵位都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褫夺。

顾珩被逼无奈,只能主动请缨,前往北境前线,试图用军功保住侯府最后的体面。

可家中只剩寡母,叫他如何能放心?

偏偏因父亲之故,京中无人愿意与顾家深交,更别提托付照顾。

就在此时,威烈将军府竟主动登门,愿将嫡女下嫁。

这门亲事,即便放在侯府鼎盛时也堪称良配,何况是那般窘境。

顾珩心中不是不感激。

可惜军情紧急、婚事仓促,连洞房都未曾来得及便奉命开拔,奔赴疆场。

之后北境诸番生死波折,他最终立下功劳。

顾珩知道,在陈青莲这件事上,自己对叶闻枝有所亏欠。

隐瞒死讯,送回弘毅,自己则心无旁骛地攫取功勋。

叶闻枝也确实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有功劳也有苦劳。

顾珩原本想着,只要她肯接纳莲妹、相安无事,他必会给予侯府主母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待在京中站稳脚跟,让侯府再进一步也并非难事,他有这个信心。

可归家这一日来的种种,彻底打碎了他的预想。

眼前这个女人,哪里有半分丧子之痛的模样?

那到底是养在她膝下五年的孩子啊!

先前对莲妹关于叶闻枝溺死孩子的猜测,顾珩还将信将疑。

觉得或许是锦书搞鬼,或是孩子自己贪玩出的意外,可现在……

看着她这般云淡风轻,他不由怀疑,是不是叶闻枝早已洞察了一切,害死了他的儿子!

思及此,顾珩眼神骤然变得坚定,所有疑虑化为熊熊怒火。

他猛地冲入院中,暴喝出声:“叶闻枝!”

叶闻枝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眼神轻飘飘地瞥了过来。

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路边的一根碍事的枯木棍子。

不,或许枯木棍子都比此刻的顾珩更得她眼缘。

嫌弃地撇了撇嘴,觉得他那两条挥动的手臂有些碍眼。

小树不修不直溜,这人是不是也该修修?削成人棍是个不错的主意……

顾珩被她那眼神看得火冒三丈,

“你看看你,此刻还有半点侯府夫人的体面吗?”

叶闻枝嗤笑一声,

“别闹,有钱那才叫体面,就你们侯府账上那点仨瓜俩枣的……

体面?体面多少钱一斤,侯爷买得起吗?”

“你们侯府”几个字像针一样刺了顾珩一下。

这还没完,叶闻枝仿佛刚想起什么,慢条斯理地坐直了些,

“对了,老太太这些年用了不少我嫁妆里的老参灵芝。

还有府里上下下的吃穿用度,也多是从我的嫁妆里出的。

稍后我让人列个详细的单子给你……”

说着话上下打量了顾珩一番,语气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不确定:

“体面的顾侯爷,应该不会赖着我的嫁妆钱不还吧?应该……不会吧?”

“不会!”顾珩额角青筋跳动,堂堂将军府嫡女,张口闭口就是银钱。

“我在北境立下大功,朝廷稍后自有封赏。

吃你的用你的,自会如数奉还。”

叶闻枝立刻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一副“可算放心了”的模样:

“吼那么大声,吓死我了。

这么大的气势,还以为侯爷要还三倍五倍呢。

原来只是如数奉还啊……哧……”

最后那一声轻笑刺痛了顾珩,但他强压怒火,告诫自己不能失了方寸。

朝廷的赏赐绝不会少,他心中有底气,日后更不会缺银子。

结果叶闻枝还嫌不够,环视左右扬声道:

“大家都听到啦,顾侯爷亲口保证,绝不欠咱的嫁妆钱。

到时候要是赖账,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啊。”

云岫立刻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小姐放心,奴婢拿小本本都记着呢,一字不落。”

“够了!”

接二连三的屈辱让顾珩的耐心终于耗尽,

“弘毅溺亡、尸骨未寒,母亲被你气得病倒,卧床不起。

你却在此地气定神闲地算计这些蝇头小利,言语刻薄,嬉笑如常。

叶闻枝,你的心肠难道是铁石做的吗?

那孩子叫你五年母亲,你就没有半分悲痛?

侯府遭此大变,你身为当家主母,不思安抚人心、主持大局,反而在此掀起风波,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闻枝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那咋了?”

“叶闻枝,我的耐心有限。

照顾侯府你确有功劳,但也不要过分恃宠而骄!”

“噗……哈哈哈哈……”

叶闻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抑制不住地朗声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伸出一根纤指颤巍巍指着顾珩:

“哈哈哈哈哈……没文化真可怕。

宠?宠啥了?

宠到新婚当夜丢下妻子奔赴边疆?

宠到多年生死不知、杳无音信?

宠到活着回来了也不派人送个信儿?

宠到一回家就带个女人回来要立平妻?

顾侯爷,这样的‘宠’,送你要不要?”

“我说了,莲妹绝不会与你相争!

你永远是当家主母,是正妻。

我会为你请封诰命,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会承袭爵位!”

顾珩咬着牙重申他的“恩宠”。

叶闻枝连连摆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可别,快别来恶心我了。

你一带人回来,孩子当天就没了。

想要孩子找你的莲妹儿生去,少来沾我的边。”

“你闹够了没有!”顾珩低吼。

“我在笑,你在叫,”叶闻枝歪头看他,

“到底是谁在闹?顾珩,你真可笑。”

“呼……”顾珩强压翻涌的气血,“当务之急,是让弘毅入土为安。”

“侯爷请便啊,我拦着你了?”

“你是当家主母,丧仪自然该由你来操办。”

叶闻枝一口回绝,“算了,我没那闲工夫。”

“他到底在你膝下养了五年,难道你就没有心吗?”

“生死有道,缘分已尽。”

叶闻枝语气淡漠得惊人,

“何况他并未记入顾氏族谱,算不得侯府正经子嗣。

一个无名无分的孩子,发的什么丧?”

什么?!

顾珩大吃一惊,弘毅竟然没有上族谱?

关于这一点,叶闻枝无比庆幸。

老夫人当初是提过要入族谱的,但需请宗族长辈前来主持。

因老侯爷之事,顾氏宗族对京中这一支避之不及。

生怕被牵连,影响族中子弟科举仕途。

要来主持过继仪式也行,提出要求需侯府置办族田,并付出一笔极其可观的车马辛苦费。

叶闻枝根本没惯着他们,只推说孩子尚小,待科举前再议也不迟,也懒得让那些宗族老朽对她指手画脚。

严格来说,那孩子与她、与侯府并无法律宗法上的关系。

即便此刻和离,身上也没有污点,真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儿。

“即便如此,那也是……”

“顾侯爷,”叶闻枝生硬打断,越瞅他那张脸越觉得反胃。

视线总忍不住往他脖颈上瞟,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利刃划过那里的画面……

咦~少儿不宜,不能再想了。

她换上一副“为你着想”的表情,语气却带着十足的戏谑:

“如果侯府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发丧,那你和你莲妹儿的婚事该怎么办呢?”

顾珩猛地怔住,如遭雷击。

回府后一地鸡毛,脑袋混沌,竟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他已求了陛下恩旨赐婚,若此时发丧,婚期必然要延误。

以叶闻枝此时的态度,甚至可能横生枝节。

看到他骤然沉默、脸色变幻不定的模样,叶闻枝笑了,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呵……就这么个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