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枝此刻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思查孩子的功课,只挥了挥手将他打发出去。
梦中记忆混沌交错,横跨多年光阴,她需得静心理清。
独坐案前,提笔疾书,将一桩桩一件件紧要之事悉数罗列。
越写,心头的火便越是压不住。
她虽未事事亲力亲为,但对那孩子终究是用了真心的。
顾珩正是拿捏住这一点,以孩子相胁,逼她认下平妻,助他顺利坐上京营副统领之位。
而最致命的是,父兄远赴北境,战死沙场,她最大的倚仗瞬间倾覆。
顾珩顺势接手叶家兵权,而那平妻陈青莲,竟还是国公府流落多年的嫡女。
国公府岂能容忍自家女儿屈居平妻之位?更何况她这个正妻已经无依无靠。
一纸休书却不放人,多年囚禁、折辱折磨……
她全熬过来了,全凭着“母亲”二字硬撑着一口气。
可结果呢?
那孩子高中秀才那天,亲自将匕首捅入了她的胸腹。
到那时,她才知晓被瞒了那许多年的真相。
叶闻枝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那绝不仅仅是一场噩梦。
她怕是重活了一世!
可毕竟是养在自己跟前五年的孩子,还需最后确认一次。
将“梦境”梳理顺畅,不知不觉到了晚膳时分。
侯府原本产业凋零,度日拮据,全仗着自己的丰厚嫁妆补贴。
叶闻枝自然不会傻得予取予求,只一点点吊着那老婆子,便于拿捏。
她的院子里自有小厨房,一应吃穿用度也是最好的。
贴身丫鬟锦书端着饭菜进来,面色瞧着有些发白,更添几分柔弱。
她亲手盛了一碗鸡汤奉上,声音温软:
“夫人用些乌鸡汤吧,最是温补。
您今日动了大气,万万伤不得身子。
只是……侯爷终究是侯府主人,您何苦与他硬顶,终究吃亏的是您自己……”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
叶闻枝一记耳光狠狠扇去,直接将锦书掼倒在地。
“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奴才置喙!”
锦书被打懵了,眼泪瞬间涌出,捂着脸哽咽:“夫人,奴婢是为了您好……”
叶闻枝抬脚又是一踹,毫不留情,“来人,把这晦气的东西给我拖出去!”
门外小丫鬟战战兢兢应声。
云岫垂首不敢多言,只觉得小姐今日气势截然不同。
心里却莫名涌起一阵快意是怎么回事?
锦书是这侯府家生子,仗着身份平日没少拿乔作态。
叶闻枝余怒未消,冷声道:“云岫,你去给我看着这混账东西,我身边容不下吃里扒外的混账。”
“是!”云岫心底兴奋,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
待四下无人,叶闻枝低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她起身,径直将鸡汤泼进了窗边的盆栽里。
随后她走出房门,院子里空无一人。
大丫鬟锦书被掌掴驱逐,加之侯爷带回一女子、以军功换平妻之事已沸沸扬扬。
下人们最是势利,此刻皆避之不及。
她大摇大摆离开膳厅,摸进锦书的屋子四下翻找。
很快便在枕头芯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是些白色粉末。
应是最常见的蒙汗药,方才那碗鸡汤里就加了这东西。
她取走约莫三分之一,用帕子包好揣入袖中,又将一切恢复原样。
返回房中,只略用了些其他菜肴。
待云岫回来复命,她便故作昏沉扶额道:“我乏了,安置吧。”
另一边,正堂膳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老夫人正与儿子及其恩人共用晚膳,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陈青莲在桌下轻轻捅了捅顾珩,这小动作岂能瞒过老夫人的眼?
她原本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并无好感,更恼儿子竟用军功换她一个平妻之位。
叶闻枝这儿媳在她儿子“战死”后依旧恪尽孝道,本让她存有一丝愧疚。
可今日竟敢对她动手,那一丝愧疚顷刻化为乌有。
见儿子为难,老夫人主动挥退了下人。
顾珩这才开口:“母亲,我……我们想见见毅儿。”
“急什么?”老夫人淡淡道,“待你与闻枝圆房后,自有由头将孩子接回来。”
“母亲,毕竟骨肉分离多年,我们实在想念孩子,我已让锦书去想办法了……”
老夫人自然清楚,毕竟那孩子是她亲手接回侯府的,闻言蹙了眉头,
“你想了什么法子?”
“母亲不必忧心,儿子自有主张。”
是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弘毅被锦书抱到了府邸西院,就是安置陈青莲的地方。
是她在鸡汤中下药放倒了叶闻枝,还寻借口支走了孩子的奶娘,这才得以前来。
“侯爷~”
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少爷,她声音矫揉。
顾珩却顾不上她,目光紧紧锁在孩子身上,“毅儿!”
当年孩子生于战地不便抚养,他才暗中联络母亲,几经周折将孩子送回京。
此刻见孩子怯生生模样,他心头发酸:“我是爹爹。”
“爹……爹?”
“诶,是爹爹!”顾珩激动应声。
陈青莲再忍不住,上前就想抱孩子,见孩子躲闪,心酸难抑。
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却错过了整整五年。
好不容易来到京城,暗暗发誓再不会错过他今后的成长。
按下焦急哄着,渐渐地孩子不再那么抵触。
顾珩这才注意到一旁迟迟未退、脸颊红肿的锦书。
“你的脸怎么了?”
锦书立刻垂下眼帘,一副泫然欲泣又强忍委屈的模样:
“没、没关系的侯爷,是奴婢不好,惹得夫人生气……”
“她又发什么疯!”一提到叶闻枝,顾珩便怒不可遏,
“辛苦你了,你先出去候着,日后必会谢你。”
“侯爷哪里的话,这些都是锦书该做的。”
说完也不耽搁,低眉顺眼退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门外,锦书眸光闪烁不定。
方才她与侯爷眉眼传情时,那位陈姑娘眼角都未扫她一下。
反而全程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小少爷,片刻不离。
不过一个旁支过继的孩子,还是养在夫人膝下,何至于此?
她猛地捂住嘴,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屋内,陈青莲情难自禁,终于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
顾珩一边安抚她,一边柔声问孩子:“你母亲待你如何?”
“母亲……她对我不好……”
陈青莲闻言顿时怒上眉梢。
顾珩细细问询,从孩子琐碎断续的言语中拼凑出真相。
其实不过是启蒙时逼他练字、背书,检查课业罢了。
顾珩沉默,这其实算不得什么。
他虽是武将,幼时也经历过这些,字写不好不稳,夫子也是要打手心的。
小时不刻苦,笔力根基打不牢,大了更难纠正。
但看着莲儿紧抱孩子心疼不已的模样,他终是心软了。
罢了,叶闻枝今日敢对母亲动手,对贴身丫鬟也动辄打骂,确是嚣张跋扈,该好好立规矩了。
一家三口沉浸于骨肉团圆的温情中,丝毫未察觉后窗下,一道身影悄然蹲伏。
叶闻枝瞳孔剧烈震颤,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真的……确定了,那一切都不是梦,全都是真的!
此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要窒息!
荒谬与愤怒如野草般疯长,瞬间攫住了她全部心神。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唇,指甲抠进砖缝。
仿佛唯有这般,才能压抑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疯狂与嘶吼。
约莫一炷香后,小少爷被悄悄抱回,离开太久恐惹人生疑。
锦书把昏睡的孩子送入夫人房中,望着床上叶闻枝的睡颜,死咬牙关。
想狠狠扇回去,但现在她发现了更残忍的方式。
夜色深沉,屋内烛火昏晦。
叶闻枝倏地睁开双眼,眸光清冽、毫无睡意。
她静静地躺着,身形板正,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冷剑。
云岫被她调离侯府,老妈子们被她晚饭前的疯狂吓走。
而锦书发现了“惊天”大秘密,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工夫为她守夜。
片刻后,她侧身,轻轻推醒了身旁熟睡的孩子。
“母亲……”顾弘毅揉着惺忪睡眼,嗓音带着糯软的困意。
叶闻枝一言不发,只笔直地盯着他。
那目光太过深沉锐利,看得顾弘毅心里一阵发怵,睡意顿时醒了大半。
“母亲,我、我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他怯生生地主动交代,试图驱散这莫名令人不安的沉寂。
“嗯,”叶闻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做得好,奖励你吃糖。”
顾弘毅怔住了,尚未反应过来,一颗圆润的糖豆已被塞入口中。
甜味丝丝化开,但其中却还夹杂着微微的苦意,大体还是甜的。
母亲规矩重,饭后从不让他吃糖,今夜如此难得。
“唔……谢谢母亲……”
“不用谢,”叶闻枝的语气平淡无波,“你应得的。”
不多时,药力上涌,孩子的眼皮越来越沉。
终是抵不住困意,歪头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叶闻枝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胸膛。
俯身凑到他耳边,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气声低唤:“宝宝?宝宝……”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悠长的呼吸。
侯府后院有一方不大的水池,时值初秋,晚蝉拖着残声嘶鸣,更添几分凄清。
一道黑影默然伫立池边,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叶闻枝打横抱着昏睡不醒的顾弘毅,借着昏暗的月光,低头端详着怀中稚嫩的面容。
到底是养在身边五年,日日夜夜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是亲生,也早胜似亲生。
那都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现在的孩子还什么都未曾做过,他是无辜的。
嗯,没错。
叶闻枝前后晃了晃手中的孩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荡秋千,然后……猛然发力!
噗!噗!噗!
小小的身躯在水面砸出三朵混乱的水花,像块笨拙的石头,迅速被泛着墨色幽光的池水吞没,无声下沉。
叶闻枝撇了撇嘴。
啧,孩子到底不如瓦片好使,只勉强打出了三个水花。
轻轻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琐事。
转过身,叶闻枝晃晃悠悠地沿着来路往回走。
一阵莫名的兴味忽然涌上心头,她竟想哼唱点什么。
于是,熟悉的调子逸出唇畔,轻飘飘地散在夜风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叶闻枝忽的站定,伸手摸了摸池塘边的树干,这是榕树吗?
耸了耸肩膀,管他呢,老娘说是就是。
水池中央:咕嘟咕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