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西院。
厢房内凄厉的惨叫声早已平息,只余一片死寂。
染血的马鞭被随意丢弃在地上,锦书仍被绑着,已是气若游丝陷入昏迷,浑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而陈青莲则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床榻边,痴痴地望着床上被白布包裹的小小身影。
仿佛也化作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莲妹,莲妹……”
轻声唤了几遍,她才茫然地回过头,眼中空茫一片。
顾珩看得心头一痛,上前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
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
“莲妹,我们不能让毅儿一直这样放着,得让他入土为安。
我会在京郊寻一处风水宝地,厚葬了他,但……不能发丧。”
陈青莲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为何?”
“莲妹,”顾珩将她搂得更紧,
“我已恳求陛下为我们赐婚,圣意虽未明发,却也已是默许。
若此时府中传出丧事,无异于打陛下的脸面,这婚事恐怕……”
“我们悄悄送他走,让他安安稳稳地离开,由他的生身父母送他最后一程。
莲妹儿,我们还年轻,很快就会有属于我们俩的孩子。”
陈青莲没有回应,只是面色苍白如纸。
眼神空洞地再次望向床榻,怔怔地看着那白布下露出的一只已然僵硬泛青的小手。
突然,她剧烈挣扎起来,声音尖利:
“那杀人凶手呢?是不是叶闻枝那个贱人害死了我的弘毅?是不是!”
顾珩死死按住她,“莲妹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我保证。”
“唔……”
陈青莲倒在他的怀中,刹时泣不成声。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停在了侯府后门,老管家亲自充当车夫。
顾珩怀中抱着一个用锦被包裹的小小包袱。
五岁的孩子,轻得让他心头发涩。
与神情麻木的陈青莲一同登上马车,车厢内赫然搁着一口棺木。
顾珩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孩子安置进去,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最后阖上了棺盖。
“走吧。”马车缓缓而动。
叶闻枝不再理会侯府事务,一早便将象征管家权力的对牌和库房钥匙脑扔给了管家。
顾珩接手看过,公账上竟只剩区区百十两银子。
侯府如今只剩京郊一处产出微薄的农庄,一年所得也不过如此。
可想而知,这些年侯府表面维持的光鲜,全赖叶闻枝的嫁妆填补。
顾珩几乎掏空了仅剩的公账,才购置了这副薄棺,并请托了京郊一座小佛寺的和尚。
不能发丧,至少也要请人诵经,超度这个可怜的孩子往生。
另一头,侯府东院。
院门一关,自成天地。
叶闻枝中午饮了些酒,懒懒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天际云霞被染成一片绚烂又凄艳的橙红,光影在她脸上明暗交割。
又是从噩梦中惊醒,只是如今已能迅速压下翻涌的心绪,维持表面的镇定。
唯有里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黏腻得难受。
起床的动静惊动了外间的云岫,忙进来点亮烛火。
看到小姐汗湿的模样,满眼都是心疼:“小姐……”
“嗯,帮我换套铺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么大个人还尿床了呢。”
云岫连忙应下,一边手脚利落地收拾,一边低声道:
“那个……锦书被侯爷那边的人送回来了。”
“哦?”叶闻枝眉梢微挑,语气没什么起伏,“去看看。”
来到下人居住的厢房,锦书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扔在硬板床上。
只见她身上鞭痕交错,几乎没有一寸好皮。
衣衫破碎处露出狰狞外翻的血肉,脸上那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可怖。
唯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叶闻枝居高临下睨着她,眸中是一片化不开的冰冷。
上一世,这丫鬟也曾表现得乖巧伶俐,将她伺候得颇为妥帖。
可顾珩归来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叶闻枝岂会看不出她那点想爬床当姨娘的小心思?
她本不在意,这场婚姻无关情爱,顾珩爱收谁收谁。
锦书也曾在她面前表忠心,赌咒发誓将来即便当了姨娘,也必以她马首是瞻。
可当她父兄战死、将军府倒台的消息传来,这贱婢真实的嘴脸就暴露无遗。
迅速投靠了陈青莲,成了对方最忠实的狗腿子。
叶闻枝至今忘不了,当她万念俱灰、试图偷偷翻墙逃离侯府那个夜晚。
即将功成之时,等待她的却是家丁婆子的团团包围。
而锦书,就站在火光映照的不远处。
嘴角那抹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清晰地刻在她脑海里。
啊……原来是一只永远养不熟的白眼狼。
叶闻枝回神,淡淡开口,
“终究主仆一场,不忍看她如此惨淡死去。
虽说是个背主忘义,还敢偷偷给我下药的东西。
给她用点药吊着性命,能多活几天,也算全了这份浅薄情谊。”
身后的青鸢心领神会,立刻颔首应是。
眼下这院子里,懂医术又能做这种事的,确实只有她。
叶闻枝收回视线,转身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突然停步,像是刚想起什么,随口吩咐道:
“对了,扔柴房去吧,万一嘎巴一下死在这床上,也怪晦气的。”
说完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院子虽小,五脏俱全,还自带一个小厨房。
如今闹成这样,院里原本那些服帖的下人也是一个不见,正好落得清净。
丁文丁武兄弟俩如今负责出门采买。
别说侯府的人不往他们这边送东西,就算送了,也绝不敢入口。
如今小厨房里米面粮油、鸡鸭鱼肉堆得满满当当。
不仅如此,兄弟俩眼见侯府是这么个乌糟光景,索性直接把将军府里用惯了的厨子也给接了过来。
“可以啊,”叶闻枝不禁夸了一句,“你俩现在也算有点脑子了。”
丁武挠着头傻笑,“嘿嘿嘿,都是小姐调教得好。”
叶闻枝心情好转了些,大手一挥:
“这院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找云岫领赏,一人五两银子。”
“谢小姐赏!”
丁文丁武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阔绰爽利的作风,还是他们熟悉的大小姐。
一旁侍立的青鸢和拂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
虽说她们身在靖王府,见惯了世面,但王爷时常要补贴北境玄武军以及伤退老兵,王府用度一向紧巴巴。
这位叶姑娘出手竟如此大方?
她们不禁暗自嘀咕,威烈将军府竟这般有钱?
这才刚来,活还没干几件,就先得了五两银子的赏赐。
刚从将军府过来的厨子更是使出了看家本领,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在这一顿饭里展现出来。
初秋的夜晚,天气微凉,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舒爽。
院中摆开一张大圆桌,叶闻枝没那么多规矩,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
桌上是大盆的肉,大碗的菜,还有醇香的酒。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暂时忘却了白日的纷扰与阴霾。
叶闻枝举头望着漫天星辰,将碗中酒液一饮而尽。
些许清冽的酒水顺着唇角滑落,她却只觉得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