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顺走了。
带走了一些关于建造精盐工坊的实用建议,以及某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叶闻枝确实给了些建议。
譬如工坊选址最好靠近水源,方便取用和排污;
又比如大规模提炼时需要注意防火、防尘;
以及如何分区管理以提高效率等等。
但她并未给出任何能大幅度提升生产力的奇技淫巧。
献出精盐提炼法已是石破天惊,若再弄出什么超越时代的生产方式,那便是过犹不及,徒惹猜疑了。
另一边,主院内的气氛却与预想中的封赏欢庆不同。
几个主子的视线却总忍不住飘向门外,带着一丝焦躁不安的情绪。
老管家匆匆赶来,顾珩立刻站起身:“怎么样?”
“苏公公他……他已经走了。”
“就直接走了?未曾停留?”
“是,仪仗已离府。”
顾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曾留下什么话?”
管家神色愈发尴尬,低声道:“并未……”
何止是没留话,苏公公根本连多看侯府其他人一眼都不曾。
走出夫人所在的东院之后,便径直离去。
御前大红人,竟如此无视侯府主家,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走了。
这一刻,顾珩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叶家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远比他想象的更重。
此事或许是他想简单了,苏德顺的态度极可能就是陛下的授意,是在明晃晃地给叶闻枝撑腰!
自己以军功强求平妻之位,看来陛下心中仍有芥蒂。
“夫人那边呢?可曾说了什么?”顾珩压下心头不安,转而问道。
“并未,只是……”管家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有什么话痛快说,休要吞吞吐吐!”
“夫人院里方才抬出来一个锦书,说是伤重不堪,要送到侯爷您的院子里去。”
管家硬着头皮回禀。
锦书被抬出来时,衣衫褴褛如碎布,脸色惨白如纸。
就吊着最后一口气,瞧着甚是吓人。
府中下人间早已私下传遍,这重伤并非夫人所致。
而是侯爷带回来的那位平妻,亲手一鞭一鞭抽出来的。
也不知锦书如何得罪了看似柔弱的平夫人,竟下此狠手,想想便令人脊背发寒。
一旁的陈青莲闻言,眸色瞬间暗沉下去,“还留着那贱婢做什么?直接给……”
“莲妹!”顾珩急忙打断她,挥手让屋内下人全部退下。
待房门关上,他才压低声音道:
“母亲,莲妹,我知你们心中愤懑。
锦书纵然有错,到底名义上还是在夫人跟前伺候的人。
依我看不如暂且留下她性命,寻医好生医治一番,再送回夫人院中。”
“顾郎!”陈青莲当即不满。
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叶闻枝暂时动不得,难道连一个卑贱的丫鬟都处置不了?
何况那日这贱婢竟敢当着她的面勾引顾珩,更是该死。
顾珩握住她攥紧的拳头,耐心安抚:
“莲妹,你听我说。
如今我们与夫人离了心,她身边尽是将军府带来的心腹,针插不进、水泼不透。
今日苏公公进去究竟说了什么,陛下有何口谕,我们竟一无所知。
若她仗着父家势大,在朝堂和京中散布些于你我不利的言语,只怕对我们的婚事大有妨碍。”
“这……”陈青莲愣住了,她只图一时痛快,并未想到这一层。
可一想到还要给那个小贱人治伤,她就恨得紧咬后槽牙,半晌才不甘道:
“治伤可以,但她必须喝下红花。
此等背主忘义、心思不正的贱婢,不配再有子嗣。”
顾珩闻言也是一怔,随即很快点头:
“好好好,都依你。她看顾小主不利,合该受此惩诫。”
用红花绝了一个丫鬟的嗣,虽有些阴毒,但若能平息莲妹的怒火,也值得。
一旁的老夫人始终沉默着,此刻看向陈青莲的眼神却悄然冷了三分。
虽一闪即逝,却带着深深的忌惮。
开口便要用红花这种绝人子嗣的阴私手段,她这未来儿媳绝非表面那般柔弱,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不过,老夫人的心思也活络开了。
她久困内宅,消息闭塞,只知守着空架子等儿子归来。
如今看来,叶家圣眷未衰,反而更隆。
儿子虽入了京营,但若想站稳脚跟乃至更进一步,离不开岳家的扶持。
若能借叶家之势,莫说稳固侯府,便是未来执掌京营、重振门楣甚至超越以往,也大有可為。
脸上被扇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老夫人选择了隐忍。
她缓缓开口,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
“儿啊,你一去这些年,闻枝为府上操劳,心中有些怨气也是寻常。
女人家嘛,终究心软。
依为娘看,你尽快与她圆了房,让她有个自己的孩子。
这心自然就收回来了,什么事儿都能过去。”
顾珩眼睛一亮:“母亲说的是!”
他不由想起那日午后,廊下叶闻枝慵懒倚榻的模样。
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一股别样的风情,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是啊,只要成了真正的夫妻,她还怎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所谓家和万事兴,儿子明白。”
“正是这个理儿。”
老夫人满意点头,心中却冷哼:
且让她先尝些甜头,既入了她侯府的门,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如今多个平妻也未必是坏事。
届时都诞下子嗣,为了爵位争夺,看她叶闻枝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一旁的陈青莲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心中恨意翻涌,却只能强自忍耐。
顾珩注意到她神色变化,连忙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
“莲妹,一切都是为了侯府大局。
待我在京营站稳脚跟,重振侯府门楣,到时咱们的孩子也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陈青莲心中微微刺痛,但想到御赐的婚事即将举行,终究将不满压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御赐的婚姻,她叶闻枝出身再高又如何?且看她还能嚣张到几时。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顾珩不悦地皱起眉头:“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吗,这府里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老管家在门外回话:“侯爷,是夫人院里的云岫姑娘送东西来了。”
嗯?送东西?
顾珩神色稍霁:“进来吧。”
老管家进屋,手中捧着的竟是一沓厚厚的账册清单。
他方才在外头当着其他下人的面不好明说,才含糊其辞。
谁能想到,夫人竟然把这些年侯府的用度列成账单送过来。
顾珩气得一拍桌子:“好,好得很!给她,不就是些银钱吗?”
“侯爷,要不……您先过过目?”
顾珩一把夺过账单,快速翻看起来。
越看脸色越青,直到翻到最后总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近万两银子?怎么可能,这分明是讹诈!”
陈青莲也抢过账单,失声道:“万两?她怎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老管家垂着头不敢说话,老夫人也沉默着。
顾珩指着管家怒道:“说话,这账是真是假?”
管家硬着头皮回话:“回侯爷,老奴虽只是匆匆看了几眼,但上头所列项目……大抵应是没错的。”
顾珩一时语塞,难以置信地重新拿起账单细看。
上面清晰罗列了历年来的各项开支:
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年节必要的走礼应酬,府中所有下人的月钱发放……
而最大头的开销,几乎全用在了母亲身上。
吃穿用度精细讲究,所费不赀。
平日吃的各种滋补药丸,尤其是治疗头疾的养玉丸,每月就要耗费三十两银子。
一笔笔,一项项,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么多年累积下来,零零总总竟真的逼近万两之巨。
老夫人见状,冷哼一声,
“怎么,孝敬我这个母亲,难道她还要一笔笔讨回去不成?还有没有点为人媳的孝道了?”
老管家低着头不敢接话。
有没有孝道,老夫人自己心里还没数吗?两回晕倒难不成是白晕的?
“送账单的丫鬟呢?叫进来,我倒要亲自问问。”
“回老夫人,云岫姑娘放下账单就走了。”
“岂有此理!无法无天,真是反了她了!”
老太太气得浑身直哆嗦,身边伺候的老妈子连忙上前为她顺气。
顾珩面沉如水,胸口剧烈起伏。
他刚刚得了千两黄金的赏赐,折合白银也不过万两。
这几乎是要将他刚到手的赏赐全都掏空,可若不给……
想要缓和与叶闻枝的关系,只怕第一步就难如登天。
他咬了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给她!连带着陛下赏的布帛药材,一并折价还她。”
现下给了又如何?
只要叶闻枝还是侯府夫人,就翻不出浪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过了这阵,哄得她回心转意,日后这些钱财、连同将军府的助力,终究都会是他顾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