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被冻住了。
围着井台的孩子们,脸上的梦游似的笑容僵住了。那空洞的兴奋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原始的、懵懂的恐惧。最前面那个流鼻涕的小子,嘴角还咧着,但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惊骇,他呆呆地看着井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眼……眼睛……”他发出一个气音,像被掐住了脖子。
死寂。
然后,第一个尖叫声撕裂了空气。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指着井水,脸扭曲得变了形,尖利的哭喊像一把刀子,捅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恐慌炸开了。
孩子们像被开水烫到的蚂蚁,猛地惊散,哭喊着,尖叫着,没头没脑地四散狂奔。他们撞在一起,摔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只想离那口井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被逃跑的人撞得踉跄,眼睛却像被钉死了一样,无法从井口挪开。
井水又动了一下。
那件蓝褂子微微下沉,似乎被什么东西在下面轻轻拉扯。然后,一只惨白肿胀的手,缓缓地从黝黑的水里伸了出来,就搭在蓝褂子旁边。指尖滴着浓稠的黑水,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绿的淤泥和水草。
它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招了招。
像是在呼唤。
又像是在告别。
湿漉漉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但那无声的召唤比任何声音都可怕。它直接钻进我的脑髓里,冰冷,黏腻。
我再也忍不住,转身跟着那些哭喊的孩子一起狂奔。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吼,冷风刮过耳朵,带来远处隐约的、大人们终于被惊动的呼喝声。
我一路跑回家,砰地撞开院门,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早饭的稀粥混着酸水,还有那股萦绕不散的井底腥臭。
娘从屋里跑出来,脸色发白:“作死啊!跑哪儿野去了?村口乱哄哄的咋回事?!”
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指着村口古井的方向,牙齿咯咯地打架。
那天下午,村子彻底变了天。
哭喊声、咒骂声、狗疯狂的吠叫声混成一团。丢了孩子的人家哭天抢地,男人们拿着铁锹锄头,围在古井边,脸色铁青,却没人敢再去动那块石板。井口那圈地,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更浓的、让人头晕的腥甜气味。
阿亮的娘哭晕过去三次,他爹眼睛血红,提着柴刀要劈井,被几个汉子死死抱住。
“是井娘娘……是井娘娘又回来了……”最老的王婆子瘫坐在自家门槛上,瘪着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恐惧,“招惹不得……招惹不得啊……说了多少次,那石板不能开,不能开啊!”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憎恶或恐惧,都钉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是我和阿亮掀开的石板。
阿亮不见了。
我缩在屋子的最角落,用破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可那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都捂不热。外面每一丝声响都让我惊跳。闭上眼睛,就是那惨白的手,招摇的蓝褂子,和那泡得发烂的空洞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