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久仰。”老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老朽鲁砚耕,栖云山人。”
许之言连忙起身:“鲁老,您太客气了。这些书……这些味道……我……”他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表达心中震撼。
鲁砚耕微微一笑,坐于主位,亲手执壶,以紫砂小盏斟茶。
茶汤呈琥珀色,香气初如兰,继而似梅,最后竟泛出一丝松烟与古墨交织的幽香。
“这是‘云雾藏’,”鲁砚耕道,“我家祖传茶园,在栖云峰背阴处,只采清明前三日嫩芽,以古法杀青、炭火慢焙,藏于陶瓮,埋入地窖,非十年不开封。”
许之言轻啜一口,茶汤滑入喉中,温润如玉,一股暖意自腹中升起,直通百骸。他闭目良久,才缓缓睁眼:“此茶……非人间寻常物。”
鲁砚耕点头:“茶如书,皆需时间沉淀。快不得,贪不得。”
他缓缓讲述起家族往事。
百年前,鲁家是江南望族,世代藏书,尤重农书、医典、地理志与民间抄本。至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一悍将闻鲁家藏书之富,率兵前来强索。鲁家先祖不愿珍本流落匪手,遂将全部古籍移入地下密室——那密室建于明代,深埋地底三丈,四壁以青砖石灰封死,入口隐于祠堂神龛之后,外人难觅。
军阀怒而纵火,庄园化为焦土。然地下密室完好无损,三千余册孤本得以幸存。
“自那以后,”鲁砚耕轻抚茶盏,“我们鲁家便立下家训:藏书不为炫耀,只为传续。宁可隐于山野,不可献于权贵。”
许之言听得心潮澎湃,几乎热泪盈眶。
他忽然明白,为何这些书保存如此完好——不仅因密室庇护,更因一代代人以命相守的信念。
“鲁老,”他郑重道,“若您信得过我,我愿留下。不为报酬,只为能亲手触摸这些历史的呼吸。”
鲁砚耕凝视着他,眼中光芒微闪,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好。明日,我带你去看‘地渊书库’。”
灯影摇曳,茶香未散。
许之言望着窗外深山夜色,忽然觉得,自己前半生在图书馆的整理、收藏、孤守,仿佛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他不是来修复古籍的。
他是来,被一段被遗忘的时光,重新书写。
夜深人静,虫鸣如织。
许之言躺在雕花木床上,本想稍作歇息,可目光一落在床头那座小巧的紫檀书柜上,便再也移不开。
柜中整齐排列着十余册线装小册,纸色微黄,装帧朴素,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雅致。他轻轻抽出一本,封皮上题着《砚北琐录》四字,落款“嘉靖丁未,吴中顾氏手录”。
他心头一震——这是明代江南文人顾元庆的读书笔记手稿!学界只知其著有《阳山顾氏文房小说》,此《琐录》却从未见诸记载。
他屏息翻开,字迹清秀工整,内容包罗万象:有校勘古书之误,有茶道火候之辨,有山野草药验方,甚至还有对星象异变的观察记录。每一条皆简练精要,毫无赘语,像是一个沉默的智者,在纸页间低语千年。
他越读越入神。
又取来一册《听松庐笔谈》,竟是清初一位隐逸医家的手记,记载了数十种失传的针灸配穴与药引配伍之法;再翻一本《溪上偶存》,则是一位不知名文人在流放途中所记风物,字里行间透着苍凉与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