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本该坐在学堂里的年纪,马春桃才磕磕绊绊念到小学二年级。学校孤零零戳在几里外的另一个山梁上,一共五个学生,三个老师。通往学校的路,是挂在陡坡上的羊肠小道。每天,天不亮她就得爬起来,就着一碗滚烫的开水,泡软几块硬邦邦的隔夜馍馍,囫囵咽下。然后,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烂露出硬纸壳的旧书包,套着同样来历、明显大一号的旧衣裳,踏上那条望不到头的三十里山路。
书包带子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胛骨,磨出一道道红印子。她的脚步却异常执拗。黄土塬上的沟壑像大地咧开的伤口,试图吞没她,但那小小的身影倔强地在山脊线上挪动。支撑她的,是书包里那几本卷了边的课本,尤其是那本语文书。书页里画着的世界,对她来说如同天方夜谭:又宽又平的柏油马路,甲壳虫一样跑得飞快的汽车,戳到云彩里、玻璃亮闪闪的大高楼……这些她从未见过却心驰神往的景象,在她心底点起了一豆微弱的火苗。
“过去我的家乡农民叔叔爷爷们,套着毛驴车去集市上赶集,现在在柏油马路上,车辆穿梭,人来人往。足球场外面房屋林立,鳞次栉比……”这是她在作文本上,用捡麦穗、挖草药换来的几分几毛钱买来的铅笔,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下的句子。教语文的韩老师,一个从县城来的戴眼镜的年轻人,在课堂上念她的作文时,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有赞许,更多的是沉甸甸的东西。他常常望着窗外连绵的秃山,对底下几个泥猴似的学生说:“娃们,想看看书本上画的那日子,想给自个儿挣条活路,就得豁出命去念书!只有念书,才能飞出这大山!学问是你们唯一的翅膀!”这句话,像颗种子,狠狠砸进马春桃心窝里,成了她翻山越岭、忍饥挨饿的全部念想和力气。
放学的铃铛一响,别的娃像出笼的雀儿扑向田野撒欢,马春桃的“营生”才刚开头。她得紧赶慢赶回家。沉甸甸的糜谷捆或猪草篓子压在她还没长开的脊背上,像驮着一座小山。她瘦小的身子被压得东倒西歪,每一步都走得打晃,汗水浸透了补丁摞补丁的旧褂子。而她哥马金宝,那个被全家当宝贝护着的“顶梁柱”,总是甩着两只空手,慢悠悠跟在后头,有时还嫌她磨蹭,不耐烦地吼两嗓子。因为他是男娃,是“自家人”,这些“苦力活”天生不该他沾手。回到家,撂下书包,等着她的是冰凉的水缸、空空的灶膛、饿得嗷嗷叫唤的猪崽。担水、劈柴、烧火、煮饭、喂猪……日复一日。晚饭照例是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糊糊和咸菜疙瘩。昏暗的油灯下,她常常累得趴在炕沿上就睡死过去。可就算在最累最饿的当口,当她抬眼望向窗外墨汁般浓稠的夜,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总还跳跃着一星半点不肯熄灭的光。
“爹,娘,”有一回,她鼓足勇气,在饭桌上蚊子哼哼似的说,“我长大了想去北京上大学。”爹马老栓头都没抬,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上大学?北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女娃子家,认得几个字,会写自个儿名儿,够使唤就得了。”娘只是茫然地瞅着她,嘿嘿傻乐。马春桃没泄气,声音低低的,却透着一股子犟劲儿:“我要是上了大学,就去打工挣钱,一个月挣一千块!买白面,咱家面缸老是空的……盖新房子,挖水窖,咱吃水太难了……”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颗小石子砸进死水潭,在沉闷的土屋里漾开一圈微澜,又迅速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