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桃死了。
就在昨天,十七岁的年纪,在婆家那盘冰冷硌人的土炕上,挣扎了整整一夜。那凄厉的哭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连同她腹中那个尚未睁眼看看这世界的骨肉,一同沉入了永恒的寂静。她瘦小的身子,像一株被狂风骤雨生生折断的野花,在分娩的剧痛和汹涌的血泊里,耗尽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天蒙蒙亮时,土屋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婆家的人,脸上不见悲戚,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们草草卷起被血浸透、变得冰冷黏腻的破被褥,用一张散发着陈年草腥气的破席子,胡乱裹住她尚未凉透的躯体。没有棺木,没有哭丧,几个汉子沉默地抬起这轻飘飘的负担,沿着崎岖的山道,走向村后那片荒凉的山梁。铁锹铲动冻土的闷响,是这个世界为她奏响的唯一哀乐。一抔新覆的黄土,便是她短短十七载的终点。
她的爹,马老栓,蹲在自家土院墙根下,闷头吧嗒着旱烟袋。劣质烟叶的辛辣味儿混在清晨清冽的空气里。他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地上散乱的烟灰,半晌,才从干裂的嘴唇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女人嘛,生娃就是过鬼门关……命里该着,怨不得谁。”那口气,平淡得像是在议论一头摔死在崖下的羊羔,或是打碎了一个豁口的粗瓷碗。仿佛刚被黄土掩埋的,不是他亲生的骨血,而是一件用旧了、该扔的物什。
六万块。这个数,此刻像一块最冰最沉的墓碑,压在知情人心头,也刻在了马春桃戛然而止的生命尽头。就在去年,她爹马老栓,这个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的汉子,亲手接过了同村一户人家递来的、用红纸草草裹着的六沓票子。那沉甸甸的手感,似乎让他佝偻的腰板都挺直了一瞬。然后,他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就把刚满十六岁、眼神早已黯淡无光的闺女,像推一袋粮食似的,推进了表哥李铁柱家那扇同样破败的门洞。
她的一生,短得像山洼里倏忽明灭的流萤,却沉得如同背上那捆压弯了腰的糜谷。竟被十六个冰冷的字,钉在了黄土坡上:
十六岁,彩礼六万,嫁表哥,难产死。
时光得用力往回淌,才能触到马春桃生命里曾有过的那点微光。
陇中,一个被地图遗忘的褶皱深处。这里沟壑纵横,黄土漫天,贫瘠是刻在骨子里的胎记。马春桃出生在1998年,一个蜷缩在山顶坳地里的土坯房内。爹马老栓,年近六十,生活的重担和岁月的摧残早把他榨干成一截枯木。
娘,是个脑筋不清楚的女人,眼神空洞,终日倚着门框对着虚空痴笑,给不了闺女半分暖意。家里唯一的“指望”,是她哥马金宝,一个在“男丁是天”的老理儿下被惯得骄横又懵懂的半大小子。
马春桃的童年,打记事起就和“背”字绑在一块。山外的娃娃还在爹娘怀里撒娇时,五六岁的她,稚嫩的肩膀就得扛起生活的担子。天边刚透出鱼肚白,寒气刺骨。她得踩着板凳,从大水缸里舀出冰碴子水,再趔趄着抱来柴禾,点燃冷灶。
锅里翻滚的稀汤寡水,是全家人的早饭,常常清得能照见人影,就着一小碟黑黢黢、齁死人的咸菜疙瘩。胡乱扒拉几口,她便要背上那个快赶上她个头的巨大背篓,走向更深的山坡拾柴、割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