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这雨下得黏糊糊的,没完没了。火车晚点,大巴颠簸,等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这条名为“槐荫”的老街时,天已经灰败得像是用脏了的抹布,透着一股子阴沉劲儿。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混着老街特有的、墙根青苔和岁月腐朽的气味,糊在脸上,腻得人发慌。

眼前这座老宅,就是我祖母留下的唯一东西。青砖黑瓦,两层楼高,挤在几栋明显新些的楼房中间,像个穿着旧式长衫的老者,不合时宜地杵在人群里,沉默又固执。院墙高耸,墙头枯死的藤蔓乱糟糟地缠着,两扇厚重的木门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沉的木头底色,一把老式的黄铜锁挂在上面,冰凉刺骨。

钥匙是镇上办事处的人给我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眼神躲闪,递钥匙时手指尖都是凉的。“林婆婆的东西……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他语速很快,像是要尽快完成一件不讨喜的差事,“就是房子老了,你自个儿住进去,晚上……呃,晚上动静可能有点多,别自己吓自己。”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那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发现她的时候,是在堂屋,对着那面老镜子……唉,总之,你节哀。”

这话像条滑腻的蛇,一下子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对着镜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想问清楚,那人却已经摆摆手,缩回了办公室里,仿佛门外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我捏着那把冷硬的钥匙,心里头那点因为继承房产而升起的不真实的喜悦,早就被这阴雨的天气和办事员古怪的态度浇得透心凉。我是个在大城市里挤惯了地铁、看惯了人脸色的普通上班族,这次回来,与其说是继承遗产,不如说是在工作上碰得头破血流后,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可现在看来,这地方恐怕比那令人窒息的写字楼更让人压抑。

铜锁“咔哒”一声开了,声音干涩刺耳。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漫长而痛苦的呻吟,惊得屋檐下几只避雨的乌鸦扑棱棱地飞起来,哑叫着冲进灰蒙蒙的天空里。

一股更陈旧的、带着灰尘和霉烂木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把我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堂屋里光线极暗,只有门口透进去的那点天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在昏暗中静静地立着。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我的脚印踩上去,发出一种软塌塌的声响,格外清晰。

空气是凝固的冷,和外面的湿冷不同,这是一种往骨头缝里钻的、阴森森的寒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外套裹紧了些。

办事员说的“那面老镜子”,几乎一进门就看到了。

它就挂在堂屋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一面很大的圆形铜镜,边缘刻着些繁复又模糊的花纹,镜柄是黑木的,油亮亮的,似乎常被摩挲。镜面倒是不怎么光亮了,蒙着一层昏黄的雾霭,像得了白内障的眼珠,朦朦胧胧地映出我此刻的身影——一个拖着行李、浑身湿气、脸色苍白的狼狈陌生人。

不知怎的,被这镜子照着,我浑身都不自在。那模糊的镜面像是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它。

简单收拾了一下卧室,其实就是把蒙着的白布扯下来,灰尘扫一扫。床是老式的雕花木床,硬得硌人。躺上去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樟脑又混合着某种说不出的陈旧香气味道,这大概是祖母留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