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永和市医院。
哄乱吵闹的多人间病房,靠门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
双眼无神,缠满纱布的腹部上,竖立着一截拇指粗细的钢筋。
命悬一线的样子,看得人心口发紧。
不知是高烧烧的,还是疼的,男人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唉~这人可遭老罪了,硬挺两天了~”
“他这是咋的了?”
“干工地的,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肠子扎穿了都。”
“那咋还不手术?钢筋得快点弄出来吧?”
“嘘……他家人不往外掏钱……”
旁边床的病友和新入住的患者家属用气声低聊着,摇头咧嘴,哀其不幸。
“咯吱—”
病房门开了,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护士拿着几张单据走了进来,在男人病床旁边停下。
“四床何光辉,你欠费了啊!单子我放这了,让你家人准备好八千块,赶紧去窗口缴费。”
口罩下的脸看不清神情,语气平淡,放下几张单子后,没做停留,转身便走。
在医院工作多年,人命和金钱间的衡量,她暂时还没见过前者胜出的。
对这么个将死之人,付出同情也只是自寻烦恼。
病床的何光辉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闭上了。
干裂的嘴唇直接洇出了一丝鲜红。
呵呵,八千块……
想他一心一意为老何家扛活,到头来连八千块钱都不值。
真是可笑啊。
他是真没想到,平时对他关心至极,满口最疼他的老娘,竟然狠心至此。
昨天来看他时那绝情冷漠的嘴脸,现在想来都让人觉着心寒。
自打媳妇跟人跑了,儿子又病死后,他便一心一意的顾着老娘。
这些年赚的钱都给了她,还帮着拉扯大了老四这个遗腹子,前几年更是给家里翻盖了房子。
桩桩件件,加起来不说十万,几万肯定是有了。
却不想,最后她竟然连几千块的救命钱都舍不得,让自己就这么挺着等死。
后悔,真是后悔啊!
孝顺了一辈子,对这些亲人掏心掏肺了一辈子,原来人家都在做戏,只有他这个傻子入了戏。
泪水被高温蒸干,没有眼泪流下。
绝望的闭上眼,等待死神来临的那一刻。
气息越来越弱,几乎看不到胸口起伏。
最后弥留之际,病房的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是一个老太太。
黑白掺杂的头发梳得光溜水滑,苍蝇落上面都劈叉的那种。
个子不高,但走路带风,相当有气势,能看出是个不好惹的。
几人在何光辉的病床尾停下,老太太松瘪的眼皮扫了下,微微皱眉。
“老大,你去看看,咽气了?”
“看样子像是没了……那个,老二,你去看……”
男人胆子很小,推脱着不敢上前,指使他后边的人。
“老四,你去……”
……
一个推一个,何家几兄弟胆子都不大,最后也没人去确认一下何光辉到底咽气没有。
“哎呀,别磨磨叽叽的了,赶紧找车拉回去吧~”
到底年纪小,老四何光兴不自在的侧了侧身。
病房里其他患者和家属们的投来的鄙视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上哪找车去啊?让医院直接处理了吧。”
何光宗随手捡起床尾又脏又破的工装外套,扔套圈似的飞盖住了何光辉的脸。
“呦,大哥这是一点钱都不想往外拿啊?咋说老四也给你留下一大~笔血金呢~”
老二家媳妇胡琴抱着胳膊,拿眼睛上下刮着何光宗,满是瞧不起。
她倒不是为何光辉打抱不平,就是单纯的看不上老大,想给他找事儿。
他们今天上午就拿到了工地那边的赔偿款,二十五万。
老大这个孙子,说赔偿款都是赔给老太太的,和他们这些兄弟姐妹没有关系,就拿出来几千给他们分。
当谁傻呢?
老太太让他养老,这钱最后还不是都进这瘪犊子兜里了?
“你说啥?放屁!赔偿款是给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光宗牛眼圆瞪,那样子像是马上要动手似的。
“咋的?让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你有能耐打我!”
胡琴也不是个善茬,挺胸炸膀子的往前凑。
“妈说了跟着你养老,这钱还不是进你兜里了?”
“你……”
没等何光宗说完,胡琴大嗓门直接打断他的话。
“你何光宗是老大,妈向着你,何光兴是老小儿,妈稀罕着,也亏不着。就我们二房老实,由着你们说什么是什么,扔点骨头就打发了!”
公平是要争取的,不争不抢便会受欺负。
排行在中间的孩子本就不受宠,以前有何光辉这个二傻子当血包,他们二房可以躲着。
现在二傻子没了,他们二房就落到了何家最底层,现在他死了,再不挣就轮到自家被吸血了。
胡琴怎么能干?
“二嫂,你不嫌磕碜啊?好歹也快当婆婆的人了,别跟个泼妇似的!”
何光兴见她捎带上了自己,当下立马不乐意了。
他是遗腹子,也是何母的老来得子,自小就没受过委屈。
更何况如今他作为何家唯一的文化人,那更是身份高贵,怎么能容许一个农村妇女对他不敬?
“二哥,你也不管管!由着家里娘儿们给你惹事?”
光拿话挤兑不够,他还鄙夷的上下扫视着老二何光富。
就想激的他动手收拾胡琴。
何光富不傻,他知道媳妇是在为自己的小家争取,他本想躲在后面不作声。
但是可恨的他下意识扭了下头,余光扫到了何母,他的老娘在瞪他。
就这一眼,他思绪立马乱套了,违反本意的话脱口而出。
“行了,败家娘们,丢不丢人!赶紧家去!”
不想,他这话像是引信儿似的,直接把胡琴点着了。
嗓门飞升到高八度。
“好啊,何光富你个窝囊废,就跟我有能耐,你妈一个眼神,你是不是吓的都尿裤子了?你个没luan子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病房。
胡琴不可置信的瞪着还半举着手的丈夫,停顿了两秒。
“何光富,你有没有心啊?要不是我护着你这个窝囊废,今天躺这挺尸的就是你……你还敢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