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阳光带着点慵懒,透过窗户在物理课本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孙美琪用指尖戳着光斑玩,看着它从“质点”两个字爬到“参考系”上——课本是全新的,纸张边缘还带着印刷厂的毛边,油墨味混着走廊里飘来的桂花香,倒比内容本身好闻。
“物理老师是贾主任!”王浩从外面冲进教室,额角还挂着汗,“我刚在办公室门口看见他了,抱着本比字典还厚的书,好像是……管理学?”他扒着孙美琪的课桌边缘,帆布鞋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听说他讲课从不用教案,公式全在脑子里,提问还专挑走神的。”
孙美琪的指尖顿了顿,心里有点发怵。她对物理本就没什么概念,初中时学电路,连串联和并联都分不清,遇到这种“全凭自觉”的老师,怕是要彻底跟不上。陈佳佳正在给物理课本包书皮,用的是浅蓝色的包装纸,上面印着星星图案:“别听他吓唬人,再难能有谢老师的集合难?大不了咱们课后一起琢磨。”
林小夏则在桌肚里藏漫画书,书脊故意露了个角,画着个戴眼镜的少女:“管他谁讲课,我准备好‘精神食粮’了。实在听不懂,就看漫画充饥。”她冲孙美琪眨眨眼,马尾辫甩得像小旗子。
上课铃响到第二遍时,贾老师才走进来。他很高,瘦得像根挺拔的竹竿,深蓝色的中山装熨得笔挺,袖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像蒙着层薄霜。他手里没抱教案,只捏着支白色粉笔,另一只手夹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印着“管理学原理”,烫金的字体在阳光下有点晃眼。
“翻开课本第三页。”贾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放,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没什么起伏,“今天讲‘质点’和‘参考系’。自己先看十分钟,把不懂的地方标出来,十分钟后我提问。”他说完就靠在讲台边,翻开那本“管理学原理”,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划着,仿佛这不是物理课,是他的私人阅读时间。
全班都愣住了,连翻书的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孙美琪盯着课本上的黑体字——“在某些情况下,物体的形状和大小对研究问题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我们就可以把物体看作一个有质量的点,这个点叫做质点”——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天书。她试着在草稿纸上画了个课桌,又在旁边画了个小点,标注“质点”,可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课桌那么大,怎么能变成点?
陈佳佳的眉头皱成了小疙瘩,铅笔在“参考系”三个字下面划了道粗线:“‘描述物体的运动时,用来作为标准的物体叫做参考系’——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难道看黑板时,黑板就是参考系?”她把课本往孙美琪面前推了推,纸页边缘蹭到孙美琪的手背,有点糙。
林小夏翻了两页就放弃了,偷偷把漫画书摊在物理课本底下。漫画里的少女正在解方程式,旁边画着个吐舌头的小猫。“还不如漫画里的题好懂。”她用气音说,指尖在小猫的耳朵上轻轻点了点。
孙美琪咬着笔杆,硬着头皮往下读。读到“坐标系”时,她想起谢老师画的韦恩图,试着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十字,像数学里的坐标轴,可怎么也和“参考系”联系起来。十字旁边的小人被她画得歪歪扭扭,胳膊长过了腿,最后像个没组装好的机器人。
十分钟过得像按了快进键。贾老师合上书,眼镜滑到鼻尖,他用食指推了推,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班,像在清点没交的作业。“谁来说说什么是质点?”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吊扇转动的“嗡嗡”声。前排的男生举了下手,刚要站起来又猛地缩回,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孙美琪的心跳得飞快,把脸埋在课本后面,祈祷别被点名——她现在连质点长什么样都想象不出来。
“第三排靠窗的女生。”贾老师的声音突然停在她头顶。
孙美琪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抬头,笔“啪嗒”掉在地上。全班的目光都聚过来,她的脸颊瞬间烧起来,连耳朵尖都烫得发麻。“是……是很小的点?”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自己都觉得离谱。
“坐下。”贾老师没批评,也没解释,又指了指陈佳佳,“你来说参考系。”
陈佳佳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攥着课本边缘:“是……是用来参考的东西?比如看太阳的时候,用地球当参考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有点沾边,但不准确。”贾老师终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参考系:描述物体运动时,选作标准的物体”。他的字迹龙飞凤舞,“标”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小尾巴。“再看五分钟,等下我画图。”说完又靠回讲台,翻开了那本“管理学原理”,仿佛刚才的提问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孙美琪盯着黑板上的字,还是没懂。她偷偷看了看周围:王浩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概在偷偷睡觉;林小夏的漫画书已经翻了好几页,嘴角还带着笑;连陈佳佳都在草稿纸上画小爱心,显然也放弃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天才?”孙美琪用气音问陈佳佳,指尖在“参考系”三个字上划来划去。
陈佳佳叹了口气:“我宁愿他像谢老师那样骂人,至少知道哪里错了。这样像对着空气说话,更难受。”
五分钟后,贾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车,车轮是两个不规则的圆圈,旁边标着“v=5m/s”。“这就是参考系,”他用粉笔头点着小车,“以地面为参考系,小车在动;以车上的人为参考系,小车没动。懂了吗?”
全班面面相觑,没人回答。孙美琪看着那个小车,突然觉得它像自己——以物理课为参考系,她肯定是“静止”的,因为完全没跟上节奏;以数学课为参考系,她至少在“运动”,还得了谢老师的红勾。
“作业是课本第十页的练习题,”下课铃响时,贾老师把粉笔往黑板槽里一扔,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中山装裤脚上,“明天早上交,我亲自批。”他夹着“管理学原理”走出教室,脚步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像这节课从没上过一样。
“这就完了?”林小夏合上漫画书,一脸茫然,“我连质点是圆的还是方的都不知道。”她翻到第十页,指着第一题哀嚎,“‘为什么研究地球公转时可以把地球看作质点’——地球那么大,怎么看都不像点啊!”
陈佳佳也对着练习题发愁,手指在“公转”两个字上敲来敲去:“难道因为离太阳远?远到看起来像个点?”她突然拍了下手,“就像军训时看范磊的队伍,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他的电子表!”
孙美琪的心跳轻轻漏了一拍。她想起军训时站在操场另一端看一班的队伍,范磊的身影确实像个小小的点,连他站在第三排都看不清。“好像……有点道理。”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地球,旁边画了个小圆圈,标上“质点”,又在旁边写:“离得远,看不清形状,就当是点。”
“这样一说好像懂了!”林小夏凑过来看,“那研究地球自转时,就不能当质点了吧?因为能看见它在转,形状很重要。”她抢过孙美琪的笔,在小圆圈旁边画了个旋转的地球,像个歪歪扭扭的陀螺。
午休时,七班的同学聚在走廊里,几乎都在讨论物理课。“贾老师是不是觉得我们天生就该懂?”“我姐说他教的班,物理平均分总在年级垫底。”“要不我们去借别的班的笔记?听说一班的物理老师会画动画图。”
孙美琪没跟着去。她坐在座位上,对着物理练习题发呆——第二题问“为什么研究列车从北京到上海的时间时,可以把列车看作质点”。她想起上次坐火车去外婆家,窗外的树飞快地往后退,而火车看起来像条长长的线,可从地图上看,火车又像个移动的点。
“因为距离远,火车的长度不重要。”她在草稿纸上写下这句话,虽然没把握,却比刚才敢写了。她突然想起谢老师的红勾——数学也是从画歪扭的韦恩图开始的,或许物理也一样,得自己慢慢琢磨,哪怕慢一点。
下午的自习课,孙美琪把物理课本摊在中间,左边放着草稿纸,右边放着数学错题本。她看着错题本上谢老师画的韦恩图,突然觉得物理和数学有点像——都有自己的“规则”,只是物理的规则藏得更深。她把“质点”的两种情况抄在草稿纸上:
1. 离得远,看不清形状(比如地球公转)
2. 研究的是整体运动,形状不重要(比如列车运行)
陈佳佳凑过来看,突然笑了:“你这笔记像小学生画的,但比课本好懂!”她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把孙美琪的话抄了上去,又补充了句“就像看远处的人,只能看到个点,看不到衣服颜色”。
放学时,林小夏抱着物理课本哀嚎:“我哥说贾老师的作业错一道,要抄题十遍还得家长签字!我还是回家问我爸吧,他当年物理挺好的。”陈佳佳也收拾书包:“我妈认识个物理老师,我去问问她参考系怎么画图。”
孙美琪把物理课本小心地放进书包,草稿纸夹在里面,像藏了个小小的秘密。她没打算去问别人,想自己再试试——就像画韦恩图一样,画着画着,总会慢慢找到规律的。
走到校门口时,夕阳把青溪镇的石板路染成了橘红色。孙美琪看见范磊背着书包出来,手里拿着本物理练习册,封面印着“高一(1)班 范磊”。他的物理课本上夹着张便签,上面写满了公式,字迹和数学错题本上的一样整齐,连“v”都写得像只小箭头。
他走得很快,浅蓝色的校服衣角被风吹得轻轻动。孙美琪的脚步顿了顿,没上前打招呼。她摸了摸书包里的物理课本,突然有点期待明天——期待能看懂练习题,期待贾老师批改作业时,哪怕不给红勾,也别画个大大的叉。
她抱着书包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