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走他乡的林风眠,在西域的风沙里渐渐磨去了少年锐气。他在敦煌石窟临摹壁画时,总把飞天的飘带画成砚青执笔的弧度,笔尖悬在半空良久,才发现一滴墨落在飘带褶皱处,像极了砚青当年写字时晕开的墨团。在塞北草原牧马,见着穿月白长衫的书生便会追出老远,近了才发现不是,只能勒马立于风中,任黄沙灌满衣襟——那长衫下摆被风吹起的弧度,竟和记忆里砚青站在桃树下时一模一样。有回与马贼恶战,胸口被砍了道深可见骨的伤,昏迷中竟喊着砚青的名字。醒来后摸着枕边那方青竹手帕,血痂黏住了布料上的竹叶纹路,他不敢用力撕,只能用唾液一点点润开,泪珠子砸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曾在江南杏花村遇见个说书先生,正讲"才子娶亲"的故事,听众啧啧称羡,他却在台下攥碎了酒杯,血混着酒液滴在青衫上,像极了当年桃花树下滴落的胭脂。后来他在终南山结庐而居,屋前种了棵桃树,每年花开时便折枝插瓶,对着空瓶喝酒,醉了就唱砚青教他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唱到"等闲变却故人心"时,总会把竹笛按在唇边,却吹不出一个完整的调子——那支笛孔里,还卡着十年前砚青教他吹《折柳》时咬断的笛膜。
(四)重逢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春去秋来,沈府的海棠开了又谢,风眠当年种下的那棵桃树已亭亭如盖,枝繁叶茂。砚青鬓角添了几缕银丝,眼角有了细纹,只是望向河畔的眼神,依旧带着当年的怅惘。孩子们渐渐长大,儿子能吟诗作对,女儿会抚琴作画,妻子待他依旧温柔,可他心里那处空缺,始终填不满。
一次偶然的机会,沈砚青作为地方乡绅,去邻县主持一场文人雅集。雅集设在湖心亭,九曲回廊绕着一池碧荷,墨香混着荷风扑面而来。他正与知县谈论米芾的《蜀素帖》,目光无意间扫过廊下,却猛地顿住——那人立于一幅《江山图》前,青衫被湖风拂起,露出腕间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为护他被打留下的。侧脸轮廓比记忆中硬朗了许多,下颌线更清晰,唯有眉眼间那点桀骜未变。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平安扣,正是十年前他亲手系在风眠腰间的那枚,边角已被摩挲得温润通透。是林风眠。四目相对时,砚青感觉指尖发麻,风眠手中的茶盏"哐当"落地,茶水溅湿青衫也浑然不觉。十年未见,他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像认出了自己掌纹里纠缠的宿命,连呼吸都带着旧伤复发般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