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暮春的最后一抹霞光,如同融化的金液,懒洋洋地流淌在京西那座为世子李世杰与柳眉订婚而临时搭建的华丽行宫飞檐上。这座耗费巨万、极尽工巧的行宫,此刻正被一种近乎沸腾的喜庆所吞噬。朱漆大门洞开,巨大的囍字在夕阳下红得灼目,仿佛能点燃空气。门前广场上,车马如龙,冠盖云集。京中勋贵、高官、富商,皆携厚礼,络绎而至。仆役们穿着簇新的锦缎号衣,穿梭于车马之间,高声唱名,声浪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吏部尚书王大人到——!”

“镇国公世子到——!”

“户部侍郎李大人到——!”

一声声通报,如同投入沸油的火星,将行宫内外那股蒸腾的热气一次次推向高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浓烈的气息——名贵熏香、脂粉香气、佳肴美酒的醇厚味道,还有无数人聚集在一起呼出的浊气,混合着暮春草木的微腥,交织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属于权力与财富的盛宴气息。满眼皆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人人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算计、攀比。

在这片喧嚣与繁华的表象之下,一股冰冷而阴鸷的暗流,正悄然汇入。

行宫侧门,一处相对僻静的甬道入口。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装饰考究的青呢小轿,在几辆同样低调的华贵车马间隙中悄然停下。轿帘掀开,一个身着靛蓝色绸缎直裰、面容白净、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钻了出来。他身材中等,举止文雅,乍看之下,与那些前来贺喜的、家世清寒却颇有才学的清流官员并无二致。此人,正是魏王李泰心腹谋士——段天。

段天微微眯起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侧门守卫虽不如正门森严,但亦是柳府与世子府共同派出的精锐家丁,目光锐利,一丝不苟。他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衣襟,从袖中取出一个制作精巧的象牙腰牌,上面刻着“江南布政使司参议段明远”的字样,并盖有工部衙门的印信。这腰牌,是李泰动用深藏于工部的关系,耗费巨资,以“江南富商段氏族中子弟,因仰慕世子风采,特来观礼”的名义,临时伪造的。江南段氏,在商界确实颇有名望,与官场亦有些许往来,这身份虽不算顶尖,却足以混入这等场合而不引人注目。

“这位大人,请出示请柬与凭证。”一个面容精悍的守卫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段天脸上立刻堆起谦和的笑容,微微躬身,双手奉上腰牌和一张同样伪造的、由某位与李泰交好的江南官员“推荐”的拜帖:“在下段明远,江南人士,久闻世子殿下英名神武,又得柳小姐才名远播,心向往之。恰逢族中在京有些生意,便冒昧前来,沾沾喜气,还望军爷通融。”他的声音温润,带着一丝江南口音,显得诚恳而略带拘谨。

守卫接过腰牌和拜帖,仔细端详。腰牌的材质、雕工、印信都做得天衣无缝,拜帖上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守卫又打量了段天几眼,见他衣着虽非顶级奢华,却也料子考究,举止得体,不似宵小。更重要的是,拜帖上那位“推荐人”的名字,在京城官场也并非籍籍无名。守卫心中盘算,这等场合,多一个富商捧场,多一份热闹,也多一份打赏,只要不闹事,何乐而不为?况且,侧门本就是为一些非核心宾客或仆役准备的。

“段大人稍候。”守卫示意段天在旁等候,转身将腰牌和拜帖交给另一名看似领头的守卫。那领头守卫也仔细看了看,又对照了一下手中的宾客名册(这册子自然不可能记录所有宾客,尤其是这类临时递上拜帖的),最终点了点头,将腰牌和拜帖递还给段天,语气缓和了些:“段大人里面请。今日人多,还请随引路的仆役,莫要冲撞了贵人。”

“多谢军爷,多谢!”段天再次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随即跟着一名穿着青色短褂的引路仆役,从侧门步入了行宫。

一踏入行宫,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喜庆气息便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回廊,廊下悬挂着无数大红的宫灯,灯穗随风轻摆,如同燃烧的火焰。廊柱上缠绕着鲜艳的红绸,地上铺着厚厚的猩红毡毯。回廊两侧,是精心布置的庭院,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尤以牡丹为最,盆盆碗碗,开得硕大饱满,红得像血,粉得像霞,白得像雪,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弥漫在空气中。

引路的仆役带着段天穿过回廊,绕过几处假山流水,朝着宴会的主厅“牡丹厅”方向走去。一路上,段天看似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奢华布置,实则目光锐利如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守卫的站位、巡逻的路线、以及各处出入口的位置。他注意到,虽然行宫外围守卫森严,但内部因为宾客众多,人员混杂,守卫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维持秩序和防止明显冲突上,对于一些看似无害的宾客,警惕性并不算太高。这让他心中暗自冷笑,李泰的布局,果然抓住了这盛大场合下的疏漏。

仆役将段天引至牡丹厅外一处偏厅。这里是为一些身份稍逊或临时到来的宾客准备的休息、等候之处,也摆放着茶水点心。厅内已有不少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或寒暄,或打探消息。段天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到厅内的情况,又能透过窗棠看到外面庭院的景象,更方便留意牡丹厅主入口的动静。

他端起一杯茶,轻轻吹开浮沫,小口啜饮着,姿态悠闲,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凑热闹的富商。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断扫过厅内的每一个人。他注意到厅内也有几名便衣守卫混在宾客中,看似随意,实则目光锐利,显然是柳府或世子府安排的眼线。段天心中更加警惕,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落在这些人的眼中。他必须表现得足够“正常”,足够“无害”。

时间在喧闹与等待中缓缓流逝。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行宫内外数万盏宫灯同时点亮,将整个行宫照耀得如同白昼,红光冲天,映得半边天都变了颜色。丝竹之声隐隐从主厅传来,悠扬婉转,却更衬得这偏厅的安静有些压抑。

终于,一阵更加密集、更加高亢的丝竹声响起,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兴奋的低语,从牡丹厅主门方向传来。

“来了!世子殿下和柳小姐要出来了!”

“快,快去前面看看!”

“唉,可惜我们只能在这里等……”

偏厅内的宾客们纷纷站起身,涌向靠近牡丹厅的窗边或门口,伸长脖子张望。段天也放下茶杯,缓缓站起,不动声色地挤到了一个视野较好的窗边位置。

透过窗棂,段天看到了令他心头剧震的一幕。

牡丹厅巨大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两道身影并肩而出,缓缓步向厅外那片临时搭建的、铺着猩红毡毯的高台。

走在前面的,正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世子李世杰。他身着一袭象征尊贵的玄色亲王常服,金线绣着四爪行龙,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自信。他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从容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举手投足间,尽显储君之威。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身边的那个人。

而跟在他身侧,几乎吸引了所有目光的,便是柳眉。

段天只觉得呼吸一滞。

眼前的柳眉,与他之前在李泰的描述中、在暗中探听到的那个“一心向佛、清冷孤高”的才女形象,似乎有些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她今日穿着一身极为隆重的订婚礼服。那是一袭用上等云锦织就的翟衣,深青为底,上以金线、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精美的翟鸟纹样,衣缘滚着珍贵的貂毛,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头上,那顶象征着世子妃未来身份的九凤衔珠金丝凤冠,更是夺走了所有的光华。九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口中衔着大小不一、温润无瑕的东海明珠,随着她莲步轻移,珠玉轻摇,发出细碎而悦耳的叮咚声,如同天籁。凤冠两侧垂下的流苏,遮住了她小巧的耳廓,更添几分神秘与威严。

她的妆容也是极致的精致。黛眉如远山,点绛唇,颊染胭脂,将那张原本清丽绝伦的脸庞,衬托得更加明艳照人,美得惊心动魄。周身佩戴的珠翠首饰,环佩叮当,行走间光华流转,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然而,在这极致的华丽与尊贵之下,段天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违和的、近乎冰冷的气息。

柳眉的脸上,也带着笑容。那笑容,如同最精湛的画师描绘出的完美弧度,温婉、得体、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个即将成为世子妃的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她的眼神,也平静地望向前方,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超然的疏离。

但段天看得真切。那笑容,并未真正抵达她的眼底。她的眼眸深处,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倒映着周遭的喧嚣灯火、无数张或艳羡、或敬畏、或贪婪的脸庞,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自己的情绪。那里面,是彻底的空寂,是看透繁华的漠然,是置身事外的悲悯。

更让段天心头凛然的是,在那华美翟衣的宽大袖口之下,他似乎瞥见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素色。还有,在她微微抬起手,整理鬓边被风吹乱的流苏时,段天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她腕间一串深褐色的珠串——那绝不是什么名贵的宝石,而是最普通的、佛门弟子常用的菩提念珠!

这串念珠,与这身珠光宝气、华贵逼人的装扮,形成了何等刺目的对比!如同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宴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缕来自雪山之巅的寒风。

段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

李泰的情报没有错。这个女人,果然是“佛心”未改!即使身披这身象征着红尘巅峰荣耀的华服,即使顶着这顶代表着无上权力的凤冠,她的内心,依然坚守着那片属于佛陀的清净之地!

这绝非伪装!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空寂与悲悯,是伪装不出来的!段天混迹官场多年,见惯了虚情假意,一眼便能分辨真伪。柳眉此刻的状态,是一种极致的矛盾统一——她的身体被强行按在了尘世的王座上,她的灵魂,却早已飘向了遥远的西天净土。

这比李泰预想的,要棘手得多!

李泰的计划,是利用柳眉“佛心”与“世子妃”身份的巨大矛盾,制造冲突,离间柳李两家,打击李世杰的声望。他原以为柳眉只是有些清高,有些向佛的念头,在这等盛大场合、在李世杰的深情攻势下,多少会有些动摇,至少会表现出一些“闺秀的矜持”或“待嫁的羞涩”。那样,段天就能找到破绽,加以利用。

可眼前的柳眉,平静得可怕!她的平静,不是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仿佛这满堂的富贵荣华,这万众瞩目的荣耀,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是镜花水月,是扰人清梦的浮尘。她像一个误入红尘的菩萨,悲悯地看着众生沉浮,却绝不沾染分毫。

这样的柳眉,如何去激怒?如何去陷害?她就像一尊没有缝隙的琉璃佛,任何污秽泼上去,都会滑落,无法沾染分毫。她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坚固的铠甲!

段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他看到李世杰的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紧紧追随着柳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恋与占有欲。而柳眉,只是微微侧首,对着李世杰,露出了那个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轻轻颔首致意。她的动作优雅得无懈可击,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好一个柳眉……”段天在心中低吼,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好一个佛心!李泰殿下,您这次,怕是踢到了一块最硬的铁板!”

他看着高台上那对璧人,一个意气风发,志在必得;一个平静如水,心在方外。巨大的反差,让段天感到一种荒谬的滑稽感,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李泰的命令是“制造事端”。可面对这样一尊“琉璃佛”,事端从何而起?如何才能打破她这层看似脆弱、实则坚不可摧的平静?

段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眼珠转动,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他注意到,随着柳眉的出现,整个宴会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欢呼声、赞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或艳羡,或嫉妒,或敬畏,或贪婪,都聚焦在那对璧人身上。

尤其是那些年轻贵女们,看着柳眉身上那身无与伦比的华服和凤冠,看着李世杰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有嫉妒,有失落,甚至可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段天的心中,一个阴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上来。

既然无法从柳眉本身找到破绽,那么……是否可以从她身边的人入手?或者,利用这满堂宾客中,那些隐藏在笑容之下的、不为人知的嫉妒与怨恨?

他想起李泰的叮嘱:“段天,记住,你的目标不是柳眉本人,而是她与李世杰之间,她与柳家之间,甚至柳家与李世杰之间,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你要做的,是投下一颗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激起涟漪,让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自己翻涌出来!”

石子……涟漪……暗流……

段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开始在人群中搜寻。他看到了那些年轻贵女们闪烁的眼神,看到了一些年长官员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到了角落里几个神情倨傲、似乎对柳家并不感冒的勋贵子弟……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阴鸷的脑海中,开始酝酿成形。他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引子”。

高台上,司仪官洪亮的声音响起,宣布订婚仪式正式开始。繁琐而庄重的礼仪程序依次展开。柳眉与李世杰并肩而立,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最真诚或最虚伪的祝福。李世杰的目光始终黏在柳眉身上,而柳眉,始终保持着那完美的微笑和平静的姿态,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美绝伦的傀儡。

段天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柳眉,你的佛心,真的能在这滔天的红尘浊浪中,独善其身吗?”他在心中无声地低语,“你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

他缓缓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更加清晰。

“世子殿下,柳小姐,且看我这‘段明远’,如何为你们的盛宴,添上一份别样的‘贺礼’!”

暗影已潜入华庭。毒蛇,已然出洞。一场针对佛心的试探,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这牡丹盛开的夜晚,在这喧嚣的盛宴之下,悄然拉开了序幕。而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