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前夜,柳府彻底陷入一种近乎癫狂的忙碌。前院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内宅的院墙。鼓乐声、工匠的吆喝声、下人们奔走的脚步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牡丹花香,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将整个府邸牢牢罩住。空气粘稠得如同蜜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甜腻,压得人喘不过气。
柳眉的闺房,此刻却成了风暴眼中最诡异的宁静之地。门窗紧闭,厚重的锦缎帘幕低垂,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室内一片昏黄而压抑的寂静。几盏羊角宫灯发出幽微的光,勉强照亮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雕花拔步床。床上,一件叠放整齐、在昏暗中依然流淌着夺目光华的嫁衣,静静地躺着,像一头蛰伏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猛兽。
那嫁衣,是京城“锦绣天工”铺子最顶尖的绣娘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心血赶制出来的。底色是正红,红得浓烈,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鲜血。通身以金线盘绕出繁复无比的缠枝牡丹纹样,每一朵牡丹都栩栩如生,花瓣层叠,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布而出。袖口、领缘、裙摆,则密密麻麻地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和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在灯下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泽。仅仅看着它,柳眉就感到一阵眩晕和窒息,那浓烈的色彩和奢华的装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得她眼睛生疼,更刺得她心口一阵阵发紧。
“小姐,时辰到了。” 一个侍女青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房内的死寂。她捧着一个沉重的乌木托盘,上面放着各色名贵的头面首饰,小心翼翼地走到柳眉面前。她的目光落在柳眉身上,带着同情,也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惶恐。
柳眉坐在窗边的圈椅里,身上还穿着那件素净的月白中衣。她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向那张放着嫁衣的拔步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沉重而虚浮。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丝绸,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攒起全身的力气,才缓缓褪下身上的中衣。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青萝和另一个侍女碧荷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息凝神地,将那件沉重得如同铠甲般的嫁衣,一层层地为她套上。冰冷的丝绸贴上皮肤,带着一种异样的、令人不适的滑腻感。金线刺绣的纹路硬挺地硌着她的手臂和腰身,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那些沉重的装饰,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嫁衣的裙摆宽大得惊人,层层叠叠,拖曳在地,仿佛一个华丽而沉重的囚笼。
“小姐,您真好看……” 青萝低声赞叹,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干涩。她看着镜中那个被红色包裹的身影,那熟悉的眉眼被这身华服衬托得愈发清丽,却也愈发陌生。
柳眉没有回应。她只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镜面有些模糊,映出的影像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肤光胜雪,被一身浓烈到极致的红包裹着,金线在灯下流转,宝石闪烁着冰冷的光。这的确是美的,一种符合世俗所有标准的、极致的、令人屏息的美。可这美,却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严丝合缝地覆盖在她脸上,覆盖在她身上,让她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这镜中人,是谁?是柳眉吗?那个每日清晨在佛前诵经、在桃林中静坐、渴望清净与解脱的柳眉?不,不是。镜中这个被红绸金线紧紧束缚、珠光宝气、面容却苍白如纸的女子,只是一个被精心装扮起来的、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祭品。一个被世俗强行赋予的、名为“世子妃”的符号。
“好了,该梳头了。” 一个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柳夫人王氏走了进来,她今天也特意打扮过,穿着一身绛紫色织金缠枝莲纹的宫装,头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珠翠环绕,雍容华贵。她的目光落在柳眉身上,先是满意地扫过那身价值连城的嫁衣,随即又落在柳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喜悦和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轻松感所取代。
“快,把凤冠请出来。” 王氏对青萝碧荷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碧荷立刻从另一个锦盒中,捧出了一顶令人目眩神迷的凤冠。那凤冠以赤金为胎,累丝镶嵌,凤凰展翅欲飞,口衔着流苏,凤身及翅膀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鸽卵大小的东珠、红蓝宝石和翡翠,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夺目、几乎能灼伤人眼的光芒。仅仅捧着它,碧荷的手臂就微微发颤,可见其沉重。
王氏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凤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她走到柳眉身后,示意青萝碧荷开始为柳眉梳头。
柳眉顺从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清晰地映出她身后的母亲和侍女。王氏拿起一把沉香木梳,蘸了些清香发油,开始为柳眉梳理长发。她的动作很轻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但那梳子一下下划过头皮,带来的却是一种冰冷的、被掌控的感觉。
“眉儿,娘知道你心里不情愿。” 王氏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可女儿家,生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由着自己性子来的?婚嫁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世子爷人品贵重,对你一片痴心,这桩婚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柳家……柳家全靠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哽咽里混杂着对女儿的心疼,但更多的是对家族未来的沉重期望和一种终于攀附上高枝的狂喜。
柳眉依旧沉默。镜中,母亲的脸因为激动和某种隐秘的亢奋而微微泛红,眼神亮得惊人。她看着母亲手中的梳子,看着自己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盘成繁复而高耸的云髻。青萝和碧荷在一旁递上各种珠钗步摇,王氏熟练地将它们一一插入发髻之中。赤金、点翠、珍珠、宝石……一件件冰冷的、价值连城的装饰物,如同枷锁般,被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发间,沉甸甸地压着她的头顶,压着她的脖颈,压着她的心。
“好了,最要紧的来了。” 王氏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焕发出那种近乎神圣的光彩。她示意碧荷扶住凤冠,自己则双手捧着那顶沉重无比的凤冠,极其缓慢、极其庄重地,向柳眉的头顶压去。
当那冰冷的、沉重的金属边缘触碰到柳眉的额头时,她浑身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巨大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她。那重量,远超她的想象!仿佛一座小小的山峦,骤然压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之上。她下意识地想要挺直脊背去承受,可那沉重的凤冠却无情地将她的头颅一点点压低,迫使她微微垂首,形成一个恭顺而屈辱的姿态。
“忍一忍,眉儿。” 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显然托着这凤冠也让她吃力,“凤冠压得住心猿意马,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戴上它,你才是真正的贵女,才能镇得住场子。”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凤冠的位置,确保它端端正正地固定在柳眉那高耸的发髻之上。长长的珍珠流苏垂落下来,恰好挡在柳眉的眼前,晃动着,折射出冰冷而迷离的光晕,让她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摇曳不定。
青萝和碧荷立刻上前,用纤细的金簪穿过凤冠两侧预留的小孔,再深深扎进柳眉盘好的发髻里,将这顶沉重的枷锁牢牢固定。每一次金簪刺入发间,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柳眉的身体便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一下。
“好了!成了!” 柳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镜中的女儿,脸上露出了无比满意和骄傲的笑容,“看看!多威风!多气派!这才是我们柳家的女儿!这才是未来的世子妃!”
柳眉缓缓抬起头,透过眼前晃动的珍珠流苏,看向铜镜。镜中的影像,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那还是她吗?
镜中人,被一身浓烈到极致的红包裹着,金线在灯下流淌着俗气的光芒。头顶,那顶沉重的凤冠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将她牢牢禁锢。赤金凤凰张牙舞爪,冰冷的宝石闪烁着无情的光。长长的珍珠流苏垂落,遮住了她清澈的眼眸,只露出一个苍白而模糊的轮廓。她的脖颈被凤冠的重量压得微微前倾,肩膀也下意识地耸起,形成一种被重物压迫的、卑微而僵硬的姿态。那身华服,那顶凤冠,那些珠翠,非但没有增添她的美丽,反而像一层厚厚的、沉重的油彩,涂抹在她身上,掩盖了她所有的灵气与清雅,只留下一个被世俗规则精心雕琢出来的、华丽而空洞的躯壳。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这身装扮,这顶凤冠,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身体,钻进她的骨髓,吸食着她的灵魂。它们与她心中那片清净的佛国格格不入,如同水火,如同冰炭。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声微弱的、来自佛前的呼唤,被这身行头发出的沉重喧嚣彻底淹没。
“眉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柳夫人终于察觉到了女儿异样的苍白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她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扶。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柳眉肩膀的瞬间,柳眉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沉重的凤冠剧烈地晃动起来,珍珠流苏疯狂地摇曳,发出细碎而刺耳的碰撞声。冰冷的金属边缘狠狠刮过她的额角,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别碰我!” 柳眉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尖锐和颤抖。她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扶稳那顶几乎要滚落的凤冠,而是狠狠地、近乎自毁般地,一把抓住了眼前那层晃动的珍珠流苏!
“小姐!” 青萝和碧荷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
柳夫人也惊呆了,手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柳眉!你疯了!这是凤冠!是……”
“是枷锁!” 柳眉打断了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哭腔。她紧紧攥着那串冰冷的珍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她透过珍珠的缝隙,死死盯着镜中那个被华丽囚笼禁锢的、苍白而扭曲的影子,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娘……您看看!您好好看看镜子里!这还是我吗?这身红,这顶冠,这些珠子……它们像毒蛇一样缠着我!像山一样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我……我快要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那身浓烈的红嫁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柳夫人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绝望的哭诉震住了。她看着镜中那个被凤冠压得卑微、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女儿,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抗拒,心中那点因攀附权贵而生的狂喜和得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一丝尖锐的心疼,以及更深的、被冒犯权威的恼怒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恐惧这桩关乎家族前程的婚事会出任何变故。
“胡说八道!” 柳夫人猛地回过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严厉,试图用权威压下女儿的失控,“什么毒蛇枷锁!这是你的福气!是你身为柳家女儿该有的体面!世子爷为了你,连府里的牡丹都移栽了!为了你,连凤冠都亲自来监督布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一心向佛?佛能给你什么?能给你一世荣华?能光耀柳家门楣吗?” 她上前一步,不顾柳眉的退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你给我清醒点!柳眉!” 柳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柳眉的眼睛,“明天就是订婚宴!全京城的名流贵胄都要来!你给我记住了!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柳家!是你父亲柳承志的前程!是你柳家满门的荣辱!你敢在宴会上露出半分不情愿,敢让世子爷和皇室贵胄看出半点端倪……我……我……” 她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是一种威胁,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威胁。
柳眉被母亲眼中那混合着恐惧、愤怒和疯狂的光芒刺得浑身一颤。手腕上的剧痛传来,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现实的冰冷和残酷。她看着镜中母亲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自己被泪水冲刷、被凤冠压得卑微不堪的倒影,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在这场名为“婚嫁”的盛大仪式中,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她不是女儿,不是柳眉,她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筹码,一件用来交换家族荣耀的、被精心包装的货物。她的感受,她的意愿,她的信仰,在这庞大的家族利益和世俗规则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轻贱得可以随意践踏。
那身沉重的嫁衣,那顶冰冷的凤冠,那些闪烁的珠翠,它们不是装饰,是枷锁,是烙印,是宣告她彻底失去自我的标志。
柳夫人见柳眉不再挣扎,只是失神地望着镜中,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心中那点恼怒稍稍平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松开手,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把眼泪擦干净。让碧荷给你重新补补妆。凤冠扶稳了,别再晃。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更记住你该做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苍白的脸和那双空洞的眼,最后落在那顶沉重的凤冠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意味:
“这顶凤冠,这些珍珠,你今天挽进了发丝,就一辈子也别想再摘下来。这是你的命,柳眉。认命吧。”
说完,她不再看柳眉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心软,会动摇她刚刚用尽全力才重新树立起来的决心。她转身,带着一身雍容华贵却步履沉重的疲惫,走出了这间被华丽囚笼笼罩的闺房。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依旧喧嚣的世界,也隔绝了母亲最后的身影。
房间里只剩下柳眉、青萝和碧荷。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青萝和碧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拿着丝帕,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去擦拭柳眉脸上的泪痕,试图重新为她上妆。
柳眉任由她们摆布。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她透过眼前晃动的珍珠流苏,再次看向那面模糊的铜镜。
镜中,那个被红衣金线包裹、被赤金凤冠镇压、被珠翠环绕的女子,妆容精致,却面色惨白如纸。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那顶沉重的凤冠,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弯了她的脖颈,也压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清净和自由的幻想。
珍珠,一粒粒,冰冷地挽进了她的发丝。
也一粒粒,沉重地,锁住了她的玉骨,封死了她的魂灵。
她看着镜中那个华丽而空洞的倒影,看着那顶象征着无上荣耀也代表着彻底束缚的凤冠,看着那些在灯下闪烁着冰冷光芒的珍珠。
一滴冰冷的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胸前那朵用金线绣成的、怒放得近乎妖异的牡丹之上。
泪珠滚落,牡丹依旧。
珠帘已锁玉骨,佛国,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