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儿子满月宴前夜,我在夫人书房寻得一副泛黄画像。
画中男子侧颜清俊,笔触细腻,显是精心描摹。画卷边角磨损,必是时常摩挲所致。
我将画像摆在书案上,问她要一个解释。
她的目光触及画像便是一怔,嗓音发紧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已经成婚了,还有了孩子,你何必纠结呢?”
是啊,七年夫妻,孩子都满月了,何必纠结呢?
翌日,满月宴上,宾客盈门。
画像上的男子突然出现在门口。
只一眼,夫人手中的绣帕便落了地,茶盏倾翻,溅湿了裙角。
那男子转身离去时,她竟踉跄着追了出去,连珠钗松脱都浑然不觉。
我去拦她,想说今日是我们儿子的满月宴,母亲不能缺席。
可她连这句话都没有让我说出口,便追着男子离开了。
1.
孩子的哭泣声、宾客的议论声、两方父母的关切声,全都嗡嗡地挤进我的耳朵里。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挺直脊背,笑着招呼众人入席,吩咐丫鬟婆子们重新上菜、斟茶。
岳父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贤婿,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强撑着笑。
宴会终于散了。
宾客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渐渐远去。
四周烛火摇曳,我独自坐在空荡的厅堂里。
七年夫妻,从年少情深到如今儿女绕膝,我不信沈清澜会这样轻易抛下一切。
或许......她有苦衷?
或许那男子与她有恩?
我攥紧了拳,心里翻涌着无数念头,最终还是决定——
等她回来,问个清楚。
这时,乳母抱着孩子过来,轻声问:
“郎君,小少爷哭闹得厉害,怕是想爹娘了。”
我伸手接过孩子,小小的婴孩在我怀里抽噎着,小脸涨得通红。
我低头用下巴轻蹭他的额头,喉结滚动着把热意压回眼眶。
三更时分,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沈清澜推门而入,裙衫微乱,面色苍白,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慌乱。
她见我还没睡,脚步一顿,嗓音低哑的问道:
“......你还没歇息?”
我没说话,只是抬眸看她,等着她给我一个解释。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内疚。
良久,她终于开口。
“怀瑾,我想......让谢玉进门。”
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怀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哇”地哭出声来,小脸涨得通红。
我忙去哄,却听见她继续说:
“他年少时便与我相识,只是家中阻拦,被硬生生拆散了。后来他被家里招赘给个商贾独女,那女子骄纵跋扈,动辄打骂......去年那女子急病死了,商家嫌他克妻又无子嗣,将他逐出了门。”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痛色:“他如今身无恒产,连祖宅都被族人占了去,我不能不管。”
我静静听着,心口像被钝刀一点点割开。
她记得谢玉入赘受辱,记得他如今落魄,记得要护着他。
可她独独忘了,今日是我们儿子的满月宴,她抛下满堂宾客去追他,留我一人面对那些或怜悯或讥讽的目光。
她回来后,没问一句孩子如何,没解释半句为何失态,甚至......没想过,她的儿子生辰宴上母亲缺席,会被人怎样议论。
她眼里只有谢玉的苦,却看不见我和孩子的痛。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所以,你是求我让他进门?”
她抬眼看我,目光复杂,却毫不犹豫:“对。”
顿了顿,又道:
“你知道的,没有你的点头,他入不了门。”
我忽然笑了。
七年前,我娶她那日。
在我兄长,也就是当今丞相面前立誓,此生只我一人。
兄长当时按着我的肩,对她说:“沈清澜,你若负他,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她跪得笔直,字字铿锵:“我此生绝不负怀瑾。”
如今,她却要我亲手打破这个誓言。
瞧我没出声,她急切地握住我的手:“怀瑾,你放心,让玉郎进门只是因为亏欠。你我七年夫妻,我待你的心绝对不会变。”
不会变?
若是不会变,那她今日就不会离开宴席。
若是不会变,那她今日就不会跟我提出要迎谢玉进门。
我轻轻抽出手,打断她:
“沈清澜,你还记得吗?成婚第一年的冬天,我染了风寒,你连夜去请太医,回来时绣鞋都磨破了。我嫌药苦,你就一颗颗剥莲子,把莲心都挑干净才喂给我。”
“去年生辰,我说想吃城南的桂花糕。你散朝后亲自去排队,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糕点却护在怀里一点没沾湿。”
烛光下,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沈清澜,我见过你爱我的样子。”
我笑了笑,瞧着她,
“所以你不爱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她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道:
“但是......玉郎他现在需要我。”
她的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把我彻底浇醒了。
她嫁给我,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相爱;
她为我生下麟儿,是因为爱我;
而现在她要娶谢玉,不过是因为不爱了。
既然如此,何必强求。
“好。”
我闭上眼睛,点了头。
她眼中立即闪过掩不住的喜色,匆匆说了两句“你好生休息”之类的话,就急不可待地转身离去。
2.
第二日天未亮,我便抱着麟儿入了相府。
兄长听完事情原委,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就要派人去府里替我讨个公道。
我拦住了他,说道:
“求兄长让我与她和离吧。”
书房内霎时寂静。
兄长的拳头攥得发白,将我紧紧搂住。
我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轻拍他的背。
他扶着我的肩看了许久,终是长叹一声,答应了我。
回府时,远远便听见正厅传来男子的说笑声。
瞧我回来,沈清澜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说道:
“夫君,玉郎暂时无处可去,我便先接他来府里小住。”
我微微颔首,正打算从他们身边走过。
“怀瑾!”她突然叫住我,“若是有火气,你冲着我来。玉郎身子弱,你别为难他。”
我脚步一顿,只觉得荒谬至极。
七年夫妻,她竟觉得我会为难他?
缓缓转身,看着她将谢玉护在身后的模样,我只觉陌生。
那个曾经说我“最是明理”的夫人,如今连问都不问一句,就给我定了罪。
“你多虑了。”我平静道,“我若是要闹,今日就不会去相府求这道文书了。”
谢玉在她身后瑟缩了一下,她立刻紧张地握紧了他的手。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样的猜忌,这样的防备,哪还有半点夫妻情分可言?
转身往书房走去。
晚间,她难得来寻我:“婚事......丞相大人可应允了?”
“应了。”我整理着麟儿的襁褓,“婚事照常办。”
她明显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夫君操办了。玉郎这些年不容易,婚事方面......”
我打断道:“你放心,不会亏待他。”
她讪讪地站了会儿,终究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继续收拾着箱笼。
将这些年一件件亲手挑选的笔墨纸砚仔细包好,装进去,吩咐小厮抬走。
府里开始张罗起婚事来。
我坐在正厅,一件件吩咐下人。
去云绣阁订做喜服,要最上等的杭绸;请京城最好的傧相;重新布置西厢,一应器具都要新的......
每交代一件事,都像在心上剜一刀。
记得七年前我和沈清澜成亲时,她天天往我府上跑,就为了确认喜服的纹样。
我说要墨竹纹的料子,她非要加一对连理枝,说是讨个吉利。
那时候她还总爱偷跑进来,给我带城西的酥糖糕。
被兄长发现后,还挨了好一顿训斥。
成亲前一个月,她偷偷塞给我一个锦盒,里面是她亲手画的一对肖像,说是照着我们的模样绘的......
“郎君,喜烛要备多少对?”
管家的问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定了定神:“按我当年的规格办。”
管家欲言又止地退下了。
我望着窗外忙碌的下人们,忽然觉得荒唐。
当年那个为我绘肖像的姑娘,如今却要又要成婚。
最可笑的是,这婚事还是我亲自来操办的,生怕委屈了她的心上人。
3.
整整七日,我都在操持这场婚事。
从喜服的纹样到宴席的菜单,从新房布置到迎亲路线,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每安排好一件,就划掉一项。
这日,我正要去寻管家核对迎亲流程,忽然见小厮慌慌张张跑来:
“郎君,不好了!小少爷被烫着了!”
烫着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连忙朝着麟儿的院子赶去。
刚跨进门槛,就看见谢玉和奶娘一人扯着麟儿半边衣裳,孩子悬在中间哭得撕心裂肺,随时都可能摔下来。
我连忙上前将孩子抱过来。
孩子的右手红得刺眼,皮肉都皱了起来,水泡鼓胀,疼得他抽抽噎噎地哭。
我心疼得指尖发颤,连忙让人去找大夫。
而奶娘和谢玉却还在争执不休。
奶娘说谢玉恶毒,谢玉说奶娘不讲理。两个人吵得我头疼。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沈清澜大步跨进门来,脸色阴沉得吓人。
谢玉一见,立刻往她身后躲,眼眶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清澜......”
沈清澜护住他,冷冷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奶娘,立刻便为谢玉撑腰:
“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她甚至都还没有问清楚事情如何,便一味地偏袒谢玉。
眼瞧着奶娘就要被拖下去,
“大人,”我温声打断。
“奶娘护主心切,言语是过了些,但终究是我院里的人。”
她神色不悦:“这般以下犯上,你还护着?”
我轻轻抬起麟儿受伤的小手给她看:
“孩子伤成这样,奶娘着急也是常理。”声音依旧平和,只是指尖微微发颤。
我早知她会偏袒谢玉,但是我也不会允许她随意责打下人。
沈清澜看到孩子手上的伤,神色明显一滞。
但看着旁边泫然欲泣的谢玉,还是说道:
“玉郎是瞧你既要操办婚事,又要照顾孩子,怕你忙不过来,好心帮你。”
“既然你不想让他帮忙照顾孩子,不如你便将管家权交给他。”
“这样一来,你也清闲了,他也不会被这些下人轻慢。”
前一句是在为他辩解,后面两句是在为他撑腰。
还未进门,就考虑到了他会不会被人轻慢。
我抬头看向他们,忽然觉得疲惫。
怀里的麟儿还在抽噎,小手紧紧抓着我前襟。
“夫人既已有了主意,就按您说的办吧。”
我微微拱手,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廊下的风有些凉,麟儿在我怀里渐渐止了哭。
我低头用下巴轻蹭他发烫的额头,七年光阴忽然就像这暮色里的薄雾,风一吹就散了。
罢了,
明日,和离书也应当到了。
到时候,这里的一切便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这样想着,心里竟泛起一丝释然。
4.
第二日,
和离书没有等来,倒是等来我爹娘。
即便我竭力隐瞒,但成婚的动静太大,终究是没瞒住。
他们站在院门口,衣角还沾着赶路的尘土。
父亲一见我,眼圈就红了,颤抖的手拍上我的肩:
“怎么憔悴成这样?”
母亲站在一旁,帕子紧紧绞在手里。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的委屈像潮水般涌到喉咙口,却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父亲将我按在怀里,没再追问。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清澜匆匆赶来,
一身喜服衬得她格外明艳。
恍惚间竟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迎娶她那日。
只是她望着我的眉眼,没有喜悦,只有愧疚。
我回过神,想起这是她和谢玉成婚的日子。
“你怎么在这里?”
我终是先开了口,提醒道:“吉时快到了。”
她目光扫过我空荡荡的书房,眉头渐渐皱起:
“你的剑架呢?那些字画、棋谱......都去哪了?”
我轻轻抚过书架上仅剩的一把折扇。
那是她当年亲手为我题的。
也是唯一一个我不打算带走的。
这些日子她忙着陪谢玉置办聘礼,带他出席各家诗会,甚至特意请了翰林院的学士为他誊写婚书,自然无暇注意我房中的变化。
“你还有脸问?”父亲将我拉到身后,声音因愤怒而发沉:
“若不是你执意要纳那谢氏,我儿何至于受这等屈辱?”
沈清澜神色一滞,随即上前一步辩解道:
“父亲明鉴,此事是经过怀瑾同意的。玉郎品性最是端方,日后定会与怀瑾兄友弟恭......”
“荒唐!”母亲突然厉声打断,一把拽过我的手腕:
“我们陆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也不至于让儿子受这等委屈。收拾东西,今日就回家。”
“且慢!”
沈清澜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去路:
“怀瑾不能走......他永远是我沈府三书六礼迎回的正君......”
父亲冷笑一声:
“现在知道拦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用力推开沈清澜。
“让开!”
沈清澜额角渗出细汗,却依旧不愿让步,咬牙道:
“今日婚事没办完,谁都别想走。”
说罢,院子里便来了许多家丁。
将我爹娘和我团团围住,根本走不了。
“夫君......今日礼数还需你出面。玉郎终究是侧室,总要正君点头才算礼成......”
她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却根本没有给我半点选择的余地。
我冷笑了一声,把麟儿交给母亲,然后跟着她去了前厅。
只是,她刚揭开轿帘,一队侍卫便鱼贯而入。
我兄长举着圣旨高声道:
“圣旨到!”
满堂宾客哗然。
沈清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我。
我平静地整了整衣冠,上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沈清澜背弃婚誓,另纳新欢,实负朕恩。着即准陆怀瑾所请,解除婚约。嫡子沈麟归陆氏抚养,一应聘礼田产悉数发还。钦此。”
沈清澜的脸色瞬间惨白。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我,连谢玉的盖头滑落都未察觉。
“怀瑾......”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何时......”
而我双手接过圣旨,转身看向父母:
“儿子这就随爹娘回家,没有人能拦着我们了。”
第2章
5.
我转身欲走,衣袖却被猛地拽住。
沈清澜的手指攥得那样紧,指节都泛了白。
我抬头看她,只见她素来沉静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慌乱。
“你......能不能别走?”
她嗓音发颤,声线都变了调。
父亲立刻上前,将我挡在身后:
“沈大人这是何意?我儿已经退让至此,你们还要怎样折辱他?”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却仍保持着士族家主的克制,只是绷紧的下颌泄露了怒意。
我静静望着沈清澜。
她今日穿着大红喜服,银线绣的孔雀栩栩如生,衬得她愈发端庄。
不远处,谢玉的喜服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多可笑啊,明明是她迫不及待要迎新人进门,如今我主动成全,她却又不肯放手了。
“清澜!”谢玉突然带着哭腔唤道。
他扶着轿门往前挪了两步,玉冠上的缨络簌簌作响,“你当真要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吗?”
沈清澜身形一僵,转头看向他时,眉宇间尽是挣扎。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尖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七年夫妻,原来在她心里,我终究比不上谢玉的一声呼唤。
“你不必为难。”
我从怀中取出圣旨,绢帛展开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今日之后,你我便各不相干。”
“不行!”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却又在瞥见谢玉惨白的脸色时哽住了。
踌躇许久,最后还是一脸歉意地跟我说:“今日......今日先完婚,和离之事改日再议。”
我忽然觉得疲惫至极。
她既要护着谢玉的体面,又不肯放我自由,天底下哪有这样两全的好事?
“不必了。”
我轻轻挣开她的手。
父亲扶住我一边胳膊,母亲沉默地站在另一侧,抱着麟儿。
我们穿过张灯结彩的庭院,身后喜乐声依旧喧闹。
有风吹过,带来一阵清冽的竹香。
是了,谢玉最爱竹韵,沈府这几日特意移栽了不少。
为了这些翠竹,甚至将我这些年精心打理的梅林都砍了。
可如今,都不重要了。
跨出大门时,我终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沈清澜还站在原地,大红喜服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一面凝固的旌旗。
她望着我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追上来。
“走吧。”
父亲拍了拍我的背,“回家。”
我点点头,转身踏上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一滴泪终于砸在手背上,滚烫的,很快又凉透了。
6.
回到家后,父亲抱着哭累睡去的麟儿轻声哄着,母亲则命人熬了安神的汤药。
我勉强喝了几口,便昏昏沉沉地躺下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春日,那时我和沈清澜还未成婚。
沈清澜站在杏花树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笑着对我说:“这花开得这样好,就像在等着见证我们的姻缘。”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映着满树繁花。
梦境一转,又到了我们成婚那日。
我挑起盖头时,指尖都在发颤,却还强装镇定地说:
“别怕,我会一辈子待你好。”
洞房花烛下,她笨手笨脚地替我解开发冠,生怕扯疼了我的发丝。
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在梦中流转,时而甜蜜,时而酸楚。
我像是被困在回忆的牢笼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醒了!终于醒了!”
父亲带着哽咽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睁开眼,只见他双眼通红地按着我的肩,母亲也憔悴了许多。
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竟已是七日后的清晨。
“我这是......”
“你发了高热,昏睡了整整七日。”
父亲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我的额头,声音发沉:“大夫说你是郁结于心,加上连日操劳......”
我怔怔地望着帐顶,那些梦境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原来七年光阴,不过大梦一场。
如今梦醒了,也该往前看了。
7.
病愈后的第三日,母亲提议举家南迁。
我明白这是为什么。
京城太小,难免要碰见故人。
父亲抱着麟儿轻声道:
“江南水暖,最适合养病。你小时候最爱的那家茶楼,听说还在老地方开着。”
我答应了。
收拾行装时,特意将那些题着诗的折扇、成对的玉佩都留在了书箱里。
过往种种,就都留在这座宅院吧。
临行那日,推开朱漆大门,却见沈清澜立在石阶下。
她身上的官服皱皱巴巴,发髻松散,哪还有半点朝廷命官的气度。
父亲立刻挡在我身前,低声斥道:“晦气!这几日赶都赶不走!”
眼瞧着沈清澜朝我这边走来,父亲又道:
“沈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儿病才刚好,可经不起折腾。”
“怀瑾......”她看向我,声音嘶哑。
许久,目光落在我怀里的麟儿身上,说道:
“孩子还这么小,你当真忍心他没有母亲的陪伴吗?”
我低头看着麟儿肉乎乎的小手攥着我的衣角,心头微颤。
沈清澜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期冀——从前她这样望着我时,我总会心软地妥协。
但是我又想到那日,麟儿被烫伤后,她不闻不问,只知道护着谢玉。
若是如此的话,麟儿没有这个母亲,反而更好。
“沈大人可还记得?”我抬眸直视她,
“那年杏花树下,你说‘此生唯愿与君共白头’。我也说过,若有一日你负了誓言,我绝对会离开你。”
沈清澜神色有些复杂。
“清澜姐姐!”谢玉凄楚的呼唤从街角传来。
他一身素袍,腰间只系了条白绫,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清澜回头看了一眼,竟对随从挥手:“送他回府。”
她转身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腕:“那些都是我一叶障目,这些天我才明白,我真正......”
“沈大人。”
我轻轻抽回手,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
“你既选了新人,就该好好待他。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心。”
父亲扶我上了马车,母亲抱着熟睡的麟儿坐在我对面。
车帘将落未落时,沈清澜突然扑到窗前:“怀瑾!你当真如此狠心?”
我望着她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那年我染了风寒,她连夜策马去城南为我买酥糖的模样。
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走吧。”我对车夫说道。
“驾!”车夫扬鞭轻喝。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远处不知谁家在办喜事,唢呐声隐约传来。
麟儿在梦中咂了咂嘴,父亲按着我的肩紧了紧。
“等到了扬州,爹带你去听新排的戏。”他温声道,“听说现在时兴《牡丹亭》,比京城的班子唱得还妙。”
我点点头,将麟儿往怀里搂了搂。
车窗外的柳枝拂过帘子,带来一丝初春的暖意。
前路还长,总会有新的风景。
8.
五载光阴如流水般逝去,我带着麟儿在扬州安了家,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偶尔从京城来的商队会捎来些消息,茶余饭后听一耳朵,权当消遣。
听说我走后,沈府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太平。
起初是新婚燕尔,倒也甜蜜。
可没过多久,谢玉就开始埋怨沈清澜待他不如从前。
他常常红着眼眶质问:“你当初为了迎我入门费尽心思,如今怎么连陪我说说话都不肯?”
沈清澜一开始还会哄他,后来公务繁忙,渐渐失了耐心。
那年上元节,他非要沈清澜陪他去赏灯,偏巧那日沈清澜要接待南疆使臣。
谢玉便趁着宴席正酣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闯了进去,当着众宾客的面,说沈清澜答应陪他看花灯。
使臣们面面相觑,沈清澜当场黑了脸。
沈老太爷原本就不喜谢玉,见状更是气得病了一场。
他躺在床上,对来请安的谢玉冷言冷语:“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拦着清澜休夫另娶。”
谢玉委屈得直掉眼泪,转头就找沈清澜告状。
沈清澜两头受气,对谢玉越发不耐烦。
渐渐地,沈清澜发现谢玉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君。
有次他办赏花宴,竟把礼部侍郎主君和七品小官的主君安排在一桌。
宴席上又卖弄画技,结果当场画错了好几个地方。
那些主君面上不显,背地里却笑沈家有了个上不得台面的。
最要命的是去年冬天,沈清澜奉命押送军饷去边关。
临行前夜,谢玉为了不让她走,竟在她的茶里下了泻药。
第二日沈清澜强撑着上路,半路实在撑不住,耽搁了行程。
等军饷送到时,边关将士已经饿了三日。
这事传到皇上耳朵里,龙颜大怒,将她连降三级。
一年过去,沈老太爷开始念叨想孙子。
他看着麟儿小时候的虎头鞋,唉声叹气:“迎你进门有什么用?”
这话传到谢玉耳朵里,他又哭又闹。
可沈清澜整日出公差,连面都见不着,想要孩子也没法子。
谢玉越想越气,开始变着法子给沈清澜使绊子。
有次沈清澜要进宫面圣,他故意把她的朝服藏了起来。
还有一回,他趁着沈清澜在书房议事,穿着薄衫去送茶点,推门才发现里头坐着几位大人。
沈清澜当场摔了茶杯,他却哭哭啼啼地说都是因为夫人冷落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渐渐消磨尽了沈清澜的耐心。
她如今回府的日子越来越少,偶尔回去,也多半是与谢玉争吵。
这些闲言碎语,我都当耳旁风听了。
直到今年开春,兄长来信说麟儿该进学了,京城的太学才是最好的去处。
9.
回京那日,兄长亲自到城门相迎。
他握着我的手腕细细端详:“瘦了,但精神倒好。”
他替我整了整衣冠,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沈清澜站在不远处,一身半旧的官服,正局促地看着我们。
她见我看过去,立刻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来:
“怀瑾,你回来了。”
我不理她,转身就要上马车,衣袖却突然被拽住。
“让我看看麟儿,我是他娘亲啊!”沈清澜哀求着,手上的力道加重。
我闭了闭眼,胸口泛起一阵酸涩。
是啊,她终究是麟儿的生母,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麟儿,来。”
我轻声唤道,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平静。
孩子从嬷嬷身后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沈清澜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麟儿,娘亲抱......”
孩子却往后退了一步,小手紧紧攥住我的衣摆:“我不认识你。”
沈清澜的身子明显僵住了。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色,我知道她听懂了这话里的疏离。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兄长一声冷喝打断。
“够了!”
“沈大人请自重。”
随行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她隔开。
马车帘子放下的一瞬间,我听见她在外面喊:
“怀瑾,给我一次机会......”我抱紧怀里的麟儿,没有回头。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就像这五年的时光,早已将那些未说完的话都碾成了尘埃。
10.
当晚就听说沈府闹翻了天。
谢玉摔了满屋的瓷器,哭骂声隔着院墙都听得见。
后来沈府的老仆说,那晚老夫人和老大人被气得旧疾复发,沈清澜在书房喝了一夜的闷酒。
之后的日子,沈清澜日日守在太学门口。
麟儿下学时,她总拿着糖人、泥娃娃凑上去。
孩子起初害怕,后来干脆看都不看她一眼。
有次麟儿被缠得烦了,直接说道:“我有爹爹,有祖父祖母,还有丞相舅舅疼我,这就够了。”
“有没有娘亲,根本不重要。”
“你不要再来给我送东西了,这些我都不喜欢。”
说罢,麟儿便离开了。
沈清澜颓废了好久,但到底是没有再去找麟儿了。
可这些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谢玉耳朵里。
那晚他灌醉了沈清澜,一把火点了沈府。
火势大得映红了半边天,沈家三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谢玉也因为纵火杀人,被判斩首。
斩首那日,狱卒来传话,说他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皱了皱眉,觉得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便拒绝了。
没想到他几次三番地让人来传话,我便去瞧了一眼。
死牢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谢玉蜷缩在角落,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乱发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烟熏过,“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下场。”
我没有接话,只是站在离牢门三步远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们都被沈家毁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亮得吓人,指甲抠进木栏的裂缝里。
“那年他爹为了拆散我们,给我娘安了个贪墨的罪名,我娘死在发配的路上,连口薄棺都没有。”“我回来是要报仇的!”
突然,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几分恍惚。
“可那天在书房,她抱着我说这些年从没忘记我,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就......”
突然,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眼神变得怨毒:
“可她后来是怎么对我的?整日不着家,连碰都不肯碰我一下!”
“你们走后,她夜夜抱着你的旧衣裳睡觉!”
我平静地看着他癫狂的样子,忽然觉得可笑。
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往事,如今听来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说完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死死抓住栏杆,喊道:“我替你杀了那个负心人!”
“你难道不该高兴吗?不该救我出去吗?”
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
可我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这些事,与我无关了。”
“而你杀了人,就要自己承担代价。”
走出死牢时,初夏的阳光如瀑般倾泻而下,刺得我微微眯起眼。
远处传来麟儿清脆的笑声,他正在海棠树下追逐蝴蝶,粉白的花瓣落了满身。
“爹爹!”
小人儿瞧见我,立刻张开双臂飞奔而来,发间还沾着几片花瓣。
我蹲下身将他接个满怀,他暖烘烘的小身子带着阳光和花香,驱散了方才牢里沾染的阴冷。
“我们回家。”
我替他拂去发间的花瓣,牵起那只肉乎乎的小手。
宫道两旁的花开得正艳,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
麟儿蹦蹦跳跳地数着地上的鹅卵石,时不时仰起小脸冲我笑。
我握紧他的小手,心想明日该带他去太学看看,再过些日子,或许可以去城郊踏青。
那些前尘往事,就像身后渐渐远去的死牢阴影,终将被这灿烂的阳光驱散殆尽。
而我和麟儿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