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丽只觉得父亲的话像鞭子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不敢看姐姐,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破了洞的鞋尖。

李老三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但是!有个前提条件,你得给我记牢了!你念书归念书,家里的活计一点也不能落下!你姐嫁人了,地里的活、家里的活,一大半都空了!你是家里的女儿,该为家里分担!光念书不干活?门儿都没有!你上学前、放学后,该挑水挑水,该喂猪喂猪,该下地下地!宝儿你也得帮着照看!要是让我知道你偷懒耍滑,光顾着念书耽误了家里的营生,这学,你也甭上了!听明白没?”

李丽感觉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着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洇湿了脚下的泥土地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屈辱的颤抖:“是,爹,娘,我……我明白。我不会……不会偷懒的。” 她垂着眼,手指用力绞着衣角,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布料撕破。

李彩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岁月和风霜侵蚀了太久的泥塑,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证明她还在呼吸。李丽那压抑的哭声和父亲的训诫,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只是看着,看着这出因她而改变的戏码,眼神空洞而遥远。

婚期,最终定在了腊月里一个据算命瞎子说是“天赦吉日”的日子。然而,天公并不作美。

那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脏水的巨大灰布,沉甸甸地压在破败的村庄和光秃秃的树杈上。寒风卷着细碎坚硬的雪粒子,打着旋儿,刀子般刮过人的脸。李家小院里,却反常地透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廉价而疲惫的“热闹”。院门口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红得刺眼的“囍”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得格外单薄凄凉。李老三难得地“大方”了一次,请了同村一个以手巧出名的王婶子来给李彩“上头”——用两根浸了水的细棉线,绞净姑娘家脸上细小的汗毛,这是此地女子出嫁前必经的一道程序,寓意“开脸”,从此便是妇人了。

李彩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安置在冰冷的炕沿上。炕洞里只有一点微弱的余温,根本无法驱散刺骨的寒气。她身上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家借来的、半新不旧的大红棉袄,袖口和领口已经磨得发亮,颜色也褪得深浅不一,穿在她瘦削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王婶子粗糙的手指带着凉意在她脸上动作着,细线绷紧,带来轻微的刺痛。李彩没有哭,没有笑,甚至没有看那面模糊的铜镜里被描上廉价劣质胭脂、显得陌生而怪异的自己。她的眼神空洞地越过王婶子的肩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躯壳,只留下一具麻木的躯壳在履行这最后的、荒诞的仪式。

李三婶站在一旁,手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好奇眼睛的李宝,嘴里絮絮叨叨,像在完成一项任务:“彩儿啊,到了婆家要勤快,眼里要有活儿……要听话,顺着男人,别犟……老陈家条件……还行,你爹给你……给你争来的彩礼,足足一百块呢!还有一头牛!够咱家松快好一阵子了,你弟弟以后念书、娶媳妇、盖新房也宽裕些……” 这些话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在李彩早已冻僵的心上,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