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藤记

推开老房子的木门时,指腹先触到了门环上的铜绿。那铜环是外婆年轻时换的,据说原先是铁的,生了锈,她嫌难看,攒了半个月的菜钱换了这铜的。如今铜绿爬满了环身,摸上去涩涩的,像攥着一把揉碎的春天。门 “吱呀” 一声开了,带着股陈腐的木头香,混着院角迎春的甜气,一下子涌进怀里 —— 这是外婆走后的第三个春天,老房子倒还记着她的味道。

窗下的藤椅还在。去年来收拾时,表哥说这椅子太旧了,占地方,要搬到废品站去,我没让。那时候藤椅的一条腿松了,椅面中央陷下去一大块,像个疲倦的笑,藤条断了两根,悬在半空,风一吹就晃。我找了木匠来修,木匠看了半天说:“这藤是老藤,现在难寻了,只能尽量补得像点样。” 他用新藤条缠在断处,又在椅腿里塞了木楔,刷了层清漆,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外婆的温度。

今天再走近,倒发现藤椅旁的砖缝里冒了新绿。是藤蔓的芽,细细的,嫩得能掐出水来,正顺着藤椅的腿往上爬,缠在去年补的新藤条上,像故意要把新旧的痕迹缝在一起。我蹲下来摸那嫩芽,指尖沾了点露水,凉丝丝的,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藤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跟着你长。”

小时候的春天,外婆总爱在藤椅旁摆个小竹凳,我趴在她腿上,看她给藤椅 “洗澡”。她用软布蘸着温水,一点点擦藤条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它。“这藤椅比你妈还大呢,” 她边擦边说,布子划过藤条,发出沙沙的响,“我嫁过来那年,你外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藤条还是浅黄的,现在倒成了深褐,跟我这头发一个色儿了。” 说着她就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里面好像藏着好多春天。

有次我趁她不注意,踩着藤椅的扶手往上爬,想够窗台上的枇杷。刚站直,藤椅就晃了晃,我 “哇” 地一声哭出来,外婆赶紧把我抱下来,手在我后背轻轻拍:“不怕不怕,椅子没坏,你也没摔着,哭啥呀?” 她检查藤椅时,发现扶手的藤条断了一根,指尖捏着断处,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开:“没事,外婆能修好。”

那天下午,她找出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毛线 —— 是藏青色的,织毛衣剩下的,线团上还沾着点樟脑丸的味道。她坐在藤椅上,把断了的藤条拢在一起,毛线在指间绕来绕去,针脚歪歪扭扭,却绕得紧实。阳光从窗棂里漏进来,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盐,也落在她手里的毛线上,把线染成了暖黄色。“你看,” 她把补好的地方凑到我眼前,“这样就结实了,以后可不许再爬了,椅子会疼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摸那毛线补丁,软乎乎的,比新藤条暖多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天放学回家,总看见外婆坐在藤椅上。她要么织毛衣,毛线团放在腿上,织着织着就忘了数针,拆了又织;要么剥枇杷,院子里的枇杷树是外公种的,每年春天都结满果子,她剥得慢,指甲缝里总沾着枇杷的汁水,黏糊糊的,却不肯用纸巾擦,说 “浪费”。我放下书包就凑过去,她会把剥好的枇杷肉塞进我嘴里,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用手背帮我擦,手背上的皱纹蹭得我脸颊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