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在巷尾的“甜蜜蜜”糖水铺。铺子是对老两口开的,木桌凳都擦得发亮,连桌腿都包着布,怕蹭着客人的衣裳。柜台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块,阳光照进去,闪着细碎的光。她总点一碗绿豆沙,瓷勺搅着碗底的糖粒,等冰化得差不多了才小口喝——她说冰太凉,会激着嗓子。嘴角偶尔沾了豆沙,自己却不知道,只睁着圆眼睛看街上来往的黄包车,看卖糖葫芦的老汉扛着草靶走过,草靶上的糖葫芦红得发亮;看放学的孩子追着蝴蝶跑,笑声撒了一路。我便递过张干净的帕子,是我母亲生前绣的,上面有朵小小的兰草,针脚不算精致,却透着温软。她接过去时脸会红,小声说句“谢谢先生”,帕子还回来时,总带着点和她身上一样的皂角香,叠得整整齐齐,兰草的针脚都透着仔细,连边角都捋得平平整整。
我们话不算多,却总愿隔着张桌子坐会儿。她若说起巷口卖花阿婆的茉莉开得好,白得像雪,插在鬓边能香一整天,我便讲起前几日在城外看见的野菊,黄灿灿的开了一片,风一吹像翻着金浪,还有几只蜜蜂绕着花转;她若说最近总做关于故乡的梦,梦里有潺潺的溪水,溪边有棵老槐树,母亲在树下喊她回家吃饭,我便说我老家的院子里也有棵槐树,比巷口的这棵还粗,每年夏天,母亲都会用槐花蒸糕,甜得能沾住牙,蒸糕时整个院子都是香的。槐花香顺着窗缝飘进来,混着绿豆沙的甜,日子就像浸了蜜的棉花,软乎乎的,让人舍不得掐断,连空气里都飘着安稳的味道,仿佛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入秋时槐叶黄了,一片片落下来,铺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着碎了的时光。风也添了凉意,吹在脸上,带着点草木的清苦。我攒了半个月的薪水,在“瑞蚨祥”挑了支银簪,那铺子的银器都是老匠人打的,透着股细腻的劲儿。我选的那支,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槐花,花瓣细得能看见纹路,银质打磨得发亮,在柜台的灯光下泛着软光,不张扬,却透着心意。掌柜的用红绸子把簪子包好,递到我手里,笑着说:“小伙子是送心上人的吧?这簪子配姑娘家正好,不艳俗,还显灵气。”我脸一红,攥着红绸包,手心都出了汗,连谢谢都忘了说,转身就往外走,生怕掌柜的再打趣。
那天我在巷口的槐树下等她,秋风卷着槐叶落在肩头,凉丝丝的。我来回踱步,手里的红绸包被攥得发皱,银簪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舍不得松开。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看见她的身影,还是穿那件浅蓝布衫,只是外面加了件浅灰的小褂,手里拎着个布包,布包上绣着朵小小的槐花,针脚有些歪,却透着认真——后来她才说,那是她熬夜绣的,想给我装桂花糕。“先生等很久了?”她走近了,看见我手里的红绸包,眼里带着点好奇,还带着点疑惑。
我慌得差点把红绸包掉在地上,硬着头皮递过去:“阿芸,这个……你收着。”声音都有些发颤,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接过时指尖颤了颤,慢慢打开红绸,看见银簪时,眼睛睁得圆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把簪子别在鬓边。阳光落在银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衬得她的脸更白,她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先生的心意,我收着。”风吹过,槐叶落在她的发间,银簪上的槐花仿佛也活了过来,轻轻晃着,像在和槐叶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