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坟生女劫
我出生在冬至最后一分钟,具体秒数没人记,接生婆只记得她剪断脐带时,窗外鞭炮刚响。那串鞭炮是给村里男孩庆生用的,到我这里,她随手把脐带扔进装煤渣的簸箕,嘟囔一句:“反正不是男娃。”——这一句,就是我人生的开场白。
我妈给我起名“芬笙”,派出所大叔手一抖,写成“坟生”。我爹看后一拍大腿:“也好,听着就带根儿,能活。”于是,我身份证上写着:向坟生,1999年12月21日23:59。从此,我成了坟里生出来的丫头。
我们村叫“无男沟”,名字直白——缺男丁。男丁在这里是硬通货:分地、分红、分棺材,全按男丁算。我弟向天宝比我小两岁,出生时放了整挂十万响,红纸屑铺了一巷。我躲在门后看,像看一场为我缺席而补办的庆典。
家里所有的好,先流向他,再分残渣给我。新衣服他穿三季,到我成“抹布”;压岁钱他存存折,我领“记账”——记账的意思是:以后得还。我上学的钱,是他买新手机后剩下的零头,附带一句:“姐,你欠我一次。”
我欠的账越来越多:学费、生活费、他摔坏的手机、他谈恋爱的花销……到我考上大学,欠款已滚到八万。爹娘没打算还,他们把我当成一笔长期投资,利息叫“报恩”。
大二那年,矿难来了。天宝被埋,赔偿48万,爸妈连夜把现金锁进棺材本——真·棺材本,就放在给弟弟预备的棺材里,红漆刷得锃亮。他们说:“不能让天宝光着走,得给他娶个媳妇。”于是,他们盯上了我的舍友——城里独生女瑶瑶,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神婆口中的“三阴命”。
我若拒绝,他们就让我退学去矿上“挣纸钱”替弟还债;我若配合,48万里可以“给我留两万嫁妆”。两条路,都是把我扔进坟坑。我只好先点头,心里打算盘:把人带出坟坑,再把自己捞出债坑。
至于死亡,我一点不怵。八岁起,我就跟着爷爷背尸下山赚红包。矿难家属会给“背尸红包”,图个吉利,我背得越多,红包越厚。死亡的气味,对我来说,是纸钱混着汗水的味道,闻久了还会上瘾——它提醒我:活着的人,更可怕。
我计算过,一条人命在矿上值六万,一条腿值一万二,一根手指值两千。我给自己估过价:全尸大概十万,拆着卖可能更高。所以我给自己买了两百份意外险,受益人全写自己——我死,也得先把我欠自己的还上。
有人问我怕什么?我怕欠人情,怕账算不清,怕死之前没把债抹平。至于坟坑、纸人、冥婚、上身……那都是别人的恐惧,在我这里,只是资产负债表上的一行数字。
2 骨灰快递
此刻,凌晨三点,我蹲在菜鸟驿站后门,把弟弟的骨灰盒塞进快递袋,贴上“生鲜件”面单。手机倒计时提醒我:04:00前,必须把瑶瑶带出坟沟,否则我就得躺进那口红棺材,给天宝当“陪房”。
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拍掉一笔坏账。
发动机在远处咳嗽,像提醒我:时间,是另一场要命的账。
我戴上口罩,静音模式启动。
“别惹我,”我在心里说,“我死得起,你摔不起盆。”
我踩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