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从工业局出来,我手心里捏着那张写着“三天内缴纳保证金五万元”的条子,纸张的边缘都被我捏得有些潮了。

五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

我在南溪县的厂子是赚钱,可赚来的钱,我几乎都投了进去,扩大生产,给工人发福利,建新厂房。流动资金是有,但要一下子抽出五万块现金,不亚于抽筋扒皮,整个清欢农机厂的运转都会立刻陷入停滞。

李科长给了我一个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拿着他开的初步许可,再次踏进了市纺织厂。这次,我是名正言顺地进来考察。

但麻烦,才刚刚开始。

厂里还有几十个没被遣散的留守老工人,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黄毛丫头,居然要当他们的厂长?

“哪儿来的?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家去。”一个五十多岁,满手老茧,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拦在我面前,他叫周海,是以前厂里的技术骨干,在老工人里威望很高。

他身后,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有怀疑,有轻蔑,更多的是麻木和敌意。

“周师傅,我叫李清欢,是来盘下这个厂子的。”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周海冷哼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盘下?你拿什么盘?就凭你这张嘴?我们在这儿干了一辈子,眼看着厂子一天天烂下去,市里派来好几个领导,哪个不是拍着胸脯打包票,最后呢?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人!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叫纺织吗?懂什么叫经纬吗?”

他的话很冲,像一盆冷水,浇得人心里发寒。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厂门口就晃进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是那天跟在王斌身后的跟班之一。

他扯着嗓子喊道:“各位师傅!我们斌哥说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外来户赶走,斌哥立马给大家伙儿发一笔遣散费!每人五十块!绝不亏待大家!”

五十块!

人群一下子就骚动起来。五十块钱,对这些没了工作,生活窘迫的老工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周海的脸色也变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跟班,眼神里满是挣扎。

内忧外患,一瞬间全爆发了。

王斌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又快又狠。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原本还只是敌视的目光,现在变得充满了贪婪和蠢蠢欲动。我知道,跟他们讲道理,画大饼,都没用了。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运转。

系统奖励的《企业管理白皮书》里,有一篇附录,叫《工业心理学应用》。里面说,要收服一个团队,不能靠强压,也不能一味讨好,要找到他们的核心诉求,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扳机点”。

我的目光,落在了周海身上。

我发现一个细节,刚才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手一直下意识地摩挲着旁边一台蒙着厚厚灰尘的机器。那是一台老式的进口织布机,看起来已经彻底报废了。

我忽然想起来,工业局的档案里提过,这台机器是当年纺织厂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宝贝,是周海的骄傲。

我心里有了主意。

我没有理会那个叫嚣的跟班,径直走到那台报废的机器前,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的一层灰尘。

“这是德国的‘雄狮’牌织布机,七二年的型号,当年整个省都没几台。”我淡淡地开口。

周海愣住了,他没想到我能一口叫出这台机器的来历。

“你……你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他,而是继续说:“这台机器,主轴承磨损,传动齿轮崩了三个齿,电路板也烧了。在你们看来,它就是一堆废铁,对吗?”

周海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点了点头:“厂里请了多少专家来看,都说修不好了。”

“他们修不好,不代表我修不好。”

我这句话一出口,整个车间都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这丫头疯了吧?”

“她以为她是谁?神仙下凡吗?”

“周师傅,别跟她废话了,我们拿钱要紧!”

周海也皱着眉,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小姑娘,别说大话闪了舌头。你要是能修好它,我周海,以后就认你这个厂长,我这条老命都给你!”

“好。”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转过身,看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半天时间。如果我修不好,我立刻走人,绝不纠缠。如果我修好了,你们所有人,都得留下来,听我的。”

在所有人看戏一般的目光中,我脱掉外套,从工具箱里找出几样工具。

脑海里,那张《全自动无梭织布机设计总图》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虽然眼前的机器型号老旧,但万变不离其宗,机械原理是相通的。

我拆开外壳,里面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糟,零件锈蚀,油污凝固。

工人们就那么抱着胳膊,在旁边围成一圈,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拆卸,清理,检查。

我发现问题比我预想的更复杂,但也都在可控范围内。我用砂纸打磨掉崩坏的齿轮毛边,调整了它的咬合角度;又从另一台废弃的机器上,拆下一个尺寸相近的轴承,用锤子和锉刀,硬是把它打磨成了严丝合缝的替代品。

最难的是电路板。我看着上面烧得焦黑的线路,直接用一把小刀,刮掉烧毁的部分,然后从一卷废弃的铜线上抽出几根细铜丝,小心翼翼地重新焊接,搭起了一座新的“桥梁”。

我的动作越来越快,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上也沾满了油污,但我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起初的嘲笑声渐渐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这个“外行”,用他们看不懂,但又觉得无比专业的手法,把一堆废铁重新组合起来。

当最后一个螺丝被我拧紧,我直起身,擦了把汗,走到电闸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周海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台机器。

我合上电闸。

“嗡——”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过后,沉寂了数年的机器,指示灯竟然真的亮了!

紧接着。

“咔嗒,咔嗒,咔嗒……”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猛然在空旷的车间里响起!那声音,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终于苏醒!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工人都惊呆了,一个个张大了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周海更是浑身一颤,他快步冲到机器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平稳运行的机身,感受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震动。

“动了……它真的动了……”

他喃喃自语着,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和敌意,取而代之的,是火山爆发般的敬畏和激动!

“扑通”一声。

这个五十多岁,一辈子没跟谁低过头的老师傅,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

“李厂长!”

这一声“李厂长”,他喊得声嘶力竭,满心满眼,全是服气。

我解决了内忧,可外患还在。五万块的保证金,依然像一把刀,悬在我头上。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顾长风。

他约我在市里唯一的国营咖啡馆见面,说是“碰巧”来市里办事。

他还是那副沉稳内敛的样子,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状似无意地提起:“我听说市里最近为了鼓励技术革新,专门成立了一个‘星火基金’,可以给有潜力的新技术项目提供无息贷款。不过门槛很高,申请的人也多,不容易拿到。”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立刻带着修复好的“雄狮”织布机作为实物证明,以及我根据系统图纸连夜整理出来的“新型纺织技术方案”,直接冲到了“星火基金”的评审委员会。

我的技术方案,毫无疑问,直接震惊了在场的所有评审专家。他们看着那台起死回生的老机器,再看看我方案里描绘的,远超这个时代的生产效率,一个个激动得脸都红了。

眼看着贷款就要批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评委,却突然发难。

他推了推眼镜,提出了一个极其尖锐且专业的问题,这个问题甚至超出了我提交图纸的范畴,直指材料学的核心。

“李同志,你的方案里提到,新的传动装置能将效率提升百分之三百。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在如此高的转速下,普通钢材的金属疲劳问题?你用什么来保证,你的机器不会在高速运转三个月后,就变成一堆废铁?”

这个问题,阴险又致命。

我正准备回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会议室门外,王斌那个当局领导的舅舅,正和这位金丝眼镜评委在走廊里,有说有笑地拍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