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从卫生院回来的隔天,后半夜的月光像块碎玻璃,斜斜插在老旧居民楼的巷子里。林夕贴着墙根猫腰走,帆布鞋踩在积水上,悄无声息。

赵强和刘芸家在三楼,楼梯扶手的漆皮早就剥落,露出里面生锈的铁管,她每往上挪一步,铁管就发出“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刚摸到三楼楼梯口,楼下突然炸响赵强的吼声,震得楼道灯“滋啦”闪了两下:“刘芸!你他妈看见我藏床底的二锅头了吗?!”

“没……没看见啊……”刘芸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混着瓷器碎裂的脆响——是赵强又摔东西了。

“找不到就拿你抵!”男人的咆哮里裹着浓重的酒气,隔着两层楼板都能闻到。

林夕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猛地缩到楼梯转角的阴影里。这里堆着几个旧纸箱,正好能遮住她的身形。她屏住呼吸,透过纸箱缝隙往下看——赵强穿着件发黄的背心,胳膊上的刺青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成蛇的形状,正揪着刘芸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咚!咚!”额头撞在水泥墙上的闷响,像锤子敲在林夕的神经上。

“都是你这丧门星!”赵强的脸在酒精里泡得发胀,眼球布满血丝,“生不出儿子就算了,养个丫头片子还敢跑!周先生昨天派人来说了,找不到那死丫头,就让我拿你去抵债!”

刘芸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断断续续飘上来:“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啊……要不……要不我们报警吧?警察肯定能找到她……”

“报警?”赵强突然松开手,刘芸像袋破布似的摔在地上,他抬脚就往她背上踹,“你想让老子坐牢?报了警,老子这些年怎么‘疼’那丫头的事,不就全曝光了?”

“猥亵”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夕的耳朵。她的指尖瞬间冰凉,握着楼梯扶手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原主记忆里那些模糊的恐惧、深夜阁楼里的哭声、刘芸转身关上门的背影,此刻突然清晰得像刀割——原来那些不是噩梦,是被硬生生压进骨头里的罪证。

她下意识地摸出藏在袖口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得刺眼。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按错了键,才终于打开录音功能。手机壳是周印昨天塞给她的,硅胶材质,防滑,此刻却被她的冷汗浸得发黏。她把手机悄悄塞进纸箱缝隙,镜头对准二楼客厅的方向,音量调到最大。

“那……那怎么办啊?”刘芸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地遮住脸,声音里全是绝望,“周先生说,明天再拿不到林夕的身份证,就打断你的腿……他手下的人,上午已经来敲门了……”

“闭嘴!”赵强又一脚踹在刘芸肚子上,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像被踩住的老鼠,“明天我自己去找!惠民超市她不是常去吗?我就不信那死丫头能飞上天去!等找到她,先扒了她的皮,再送她去给周先生‘抵债’!”

刘芸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却不敢再哭出声。客厅里的灯泡忽明忽暗,照在散落的玻璃碎片上,反射出冷森森的光。赵强骂骂咧咧地去翻柜子,酒瓶碰撞的声音、抽屉被拽开的巨响、还有他时不时的咒骂,像一张网,把整个屋子都罩在窒息的阴影里。

林夕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掌心的指甲已经嵌进肉里,留下五个弯月形的血痕——她差点就冲下去了,用藏在口袋里的那根断皮带(从卫生院捡的,边缘磨得锋利),狠狠抽在赵强那张扭曲的脸上。

但严可的理智像只手,死死按住了她的后颈。

不能冲动。

现在冲下去,只会打草惊蛇。赵强这种亡命之徒,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她需要这段录音,需要赵强亲口承认“猥亵”的证据,需要刘芸提到“周先生”的证词——这些是刺向他们的刀,不能断在自己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渐渐平息。赵强似乎找到了剩下的半瓶酒,骂骂咧咧地回了卧室,关门声震得墙壁都在颤。又过了几分钟,刘芸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脚步挪到沙发边,压抑的呜咽声像漏风的风箱,断断续续飘进林夕耳朵里。

林夕数到一百下,确定赵强没有再出来的迹象,才敢像猫一样从纸箱后钻出来。她踮着脚尖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楼梯边缘的水泥地上,避开那些会发出声响的木板。手机还在纸箱缝里,屏幕暗着,录音条还在缓慢地增长——她屏住呼吸,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手机壳,二楼突然传来刘芸的声音:“谁?”

林夕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赶紧拿起手机就往楼下跑,后面传来刘芸的呼喊“”林夕,是你吗?“”

夜风灌进领口,带着巷子里的尘土味。林夕直到跑到巷子之外,竞然摔倒在地,吓得差点叫出声,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尘,爬起来就往街口跑。

跑出老远,她才敢回头看——那栋漆黑的房子像头蛰伏的野兽,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是它嗜血的眼睛。林夕握紧怀里的日记本,封面磨得发白,边角卷了起来,却沉甸甸的,骨子里本能的害怕,像装着一个女孩十八年的血泪。

她迎着夜风往前走,手机还在口袋里发烫,录音条已经停了,最后几秒录下了赵强的怒吼和自己急促的呼吸。严可的记忆和原主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像两团火,烧得她又疼又烫。

她不知道的是,巷口的阴影里,一辆黑色轿车像块融化的墨,静静泊在暗处。周印坐在驾驶座上,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越来越快。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最新一条消息是联防队发来的:“周明轩的人下午在惠民超市门口徘徊,问过一个穿校服的女孩。”

屏幕光映在他脸上,下颌线绷得很紧。刚才林夕从三楼窗户钻出来时,他差点推开车门冲过去——那窗户离地面足有三米,她跳下来时踉跄的样子,像根针,扎得他眼皮直跳。

他发动汽车,车灯没开,借着路灯的光,不远不近地跟在林夕身后。后视镜里,那栋老楼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周印的指腹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纹路,心里清楚,这个女孩正在用自己当诱饵,一步步靠近周明轩那张布满獠牙的网。而他,不能让她出事。

无论是为了她手里的证据,为了给严可翻案,还是为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在看到她脚踝被玻璃划伤时,骤然收紧的心跳。

回到临时住处,林夕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打开了那本日记。

粉色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卷成了波浪形,扉页上用蜡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是稚嫩的字迹:“今天是我十岁生日,妈妈说,只要我听话,爸爸就不会打我了。”字迹下面,有个被泪水晕开的模糊痕迹。

往后翻,纸页渐渐泛黄,字迹也从工整变得潦草,甚至带着颤抖的划痕:

“X年X月X日,他又喝醉了,摸我的时候,妈妈在门口看着,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她什么都没说,就是哭。”

“X年X月X日,他把我锁在阁楼,说等我满十八岁,就把我卖给邻村的老光棍,换钱给他喝酒。阁楼好黑,我怕。”

“X年X月X日,我看见妈妈偷偷在哭,她抱着我的枕头说‘对不起’。可她为什么不救我?”

林夕的手指抚过那些字,纸面凹凸不平,像是写的时候太用力,笔尖把纸页都划破了,留下一道道歪斜的裂口。有几页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凑近了闻,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是血。

翻到最后几页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倒数第二页的角落,沾着几滴已经发黑的血迹,像几朵干涸的花。旁边的字迹扭曲得不成样子,笔画相互纠缠,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他又打我了,肚子好疼。我好像快死了。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来过?会不会有人知道,我叫林夕?”

这是原主留下的最后一段话。写下这段话的第二天,她就从三楼的窗户跳了下去,像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

林夕的眼眶突然发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不是为自己哭,是为那个在阁楼里数着瓦片等天亮的女孩,为那个把“听话”当救命稻草的女孩,为那个到死都没见过真正阳光的女孩。

她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那个蜷缩在黑暗里的灵魂。卫生间的镜子里,映出她通红的眼睛,也映出眼底燃起的火焰。

后天,就是钟家举办的慈善晚宴,钟淑萍特意给她发了请柬,说“想正式介绍你给朋友们认识”。林夕摸出那张烫金的请柬,指尖在“钟家”两个字上顿了顿。

她要去。

带着这本染血的日记,带着那段录音,带着所有被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