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破碎的天窗里倒灌进来,冷得像一把细锉,从颈后一路刮到脊梁。审计室的应急灯还在那种让人心口发紧的频率里闪,白光一灭一亮,把瞿藏的轮廓切成碎片——左颧一道直刀疤,像在光里闭了一只眼;银色接收器贴着耳骨,时不时吐出一丝刺耳的颤音。他没急着扑上来,先抬手,碳钛指虎轻敲机柜边缘,金属回声干硬空洞,像点兵。
“他要把凌峰等人拖在室内到零点。”凌峰压低嗓子,短短一句,胸口憋得发闷。
陈肃把四格板撑到门缝,电量只剩一截绿,仍硬生生折出一束冷白斜照向瞿藏侧脸。那点冷白刚落上接收器,啸叫立起。瞿藏只是微微侧头,披风内衬泛起暗纹,他把声音挡过去了。稳得可怕。
两名安保像影子一样分走位,一人盾前一人短械贴地。地面是防静电网格,踩上去“沙沙”响,混了臭氧和消毒水的气味让嗓子发辣。阿雷克斯贴着机柜走廊往前滑,刀背在护圈与柜角之间连点三下,清脆的“嗒嗒嗒”把短械的枪口压下去半指。右肩像被烙铁抵着,他没退,咬住后槽牙只吐了一个字:“走。”
凌峰点了下头,手背在口袋里摸了摸那枚“Zhuo/玦”的金属触点,像人在黑夜里抓到一颗热石。他把另一只手抬到胸前,指节轻敲,一拍、两拍、三拍——节律落下的时候,智能机械把被凌峰等人楔在门缝里的售货机再顶近了一寸,轮脚与金属地网摩擦出一串火星。林妍肩膀紧抬,把一块清醒环的绝缘背板塞到脚下,给大家腾出一块避电的踏面。
“分开。”凌峰低道,“我和阿雷克斯牵住他,你们两人带俘和日志上屋顶,切掉GAMMA侧链。时间够凌峰等人咬住他。”
“上去的路?”陈肃问。
“风井后——旧广告牌。”林妍在雾白里眯了眯眼,“侧墙外梯还在,锈得厉害。防火门上去就是晒台,标牌的白瓷刀闸在右角。”
“合唱随时顶上。”苏薇低声应,嗓音里带着刚才催泪残留的沙哑,“你们撑住。”
“要是撑不住呢?”罗小军笑了一下,笑意像被雨打蔫的火星,“我们还有嘴。”
“还有这一句。”凌峰看了看他,又扫了眼所有人的脸,“摁在一起,不要松手。”
瞿藏已经起跑。那人不快不慢,步幅像尺子量过,踩在频闪的暗格里,影子看起来不合逻辑地短。他的披风在空中掀起浅浅一层电纹,像压在凌峰等人身上的天花板。他并不说话——他从不浪费话——但他的眼看过来时,像把一枚钉子冷冷敲进你胸口。
短械手先到。智能机械一抬手臂,借售货机的角做夹击,凌峰侧身切位,唯一剩下那一发子弹一直揣在枪膛里——没有扣。陈肃的板光从右斜斩过去,目镜“过曝”一闪,短械火口乱了一瞬,弹丸吃进金属网地板里,“叮”地四散。阿雷克斯趁着那一息空,他的刀背抬起、落下,精准敲在对方扳机护圈以及护栏的夹点上,刀脊硬弹,像把钟声塞进那人的指骨,枪口失角。
瞿藏到了售货机角前。他没有绕,直接抬拳,用指虎把柜角压出一道槽。他那只银接收器像在风里捕捉看不见的网,啸叫很短,短到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被拨了一下。披风的暗线卷到柜角,电花沿着边缘游走,咝咝作响。
“别碰他披风!”林妍叫了一句,手已经伸过去拉起另一块绝缘背板往前塞,“从角上撬,他的电压只在外层。”
“我来。”阿雷克斯低低吐出两个字,往柜角顶过去。刚一接触,右肩像被雷打中,他眼前发白,脚下稳住,刀背在披风的电纹与金属边相接处连点两下,火星溅起一圈要熄不熄的光。
瞿藏的眼里掠过一闪一灭的亮,像是终于遇到一个可以当成“对象”的人。他往前又踏半步,指虎试探一下,披风边缘贴到张开的绝缘背板上,电纹沿背板边缘流走,被凌峰等人导向地网。“有用。”林妍的手指都在发抖,还死死攥着那背板,“别松。”
“上屋顶。”凌峰没有回头,看着苏薇和陈肃,把这两个字压得极硬。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雨味和远处霓虹的潮热,像把身后的一切都往外推。
苏薇点头,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带俘和日志贴墙绕过凌峰等人,踩着绝缘背板和售货机的边走,罗小军跟在后面,背带抻得很紧,像怕那份证据被风一口吸走。他们穿过门缝的时候,瞿藏的余光扫过去,接收器一亮。凌峰把枪口横过来直对那个小小的银色壳子,没射,只敲了敲扳机护圈,像提醒对方:看着我。
“我还能打。”阿雷克斯没有多解释。肩膀在抖,每一抖都把刀背上的汗抖成细细的雾。
瞿藏终于开口了,嗓音低,像从金属管里出来的风:“你们救不完他们。”他把“他们”念得极浅,好像这世上人的名字都是一串无意义的点。
他话音没落,瞿藏的拳头已经起了一个极短的弧。凌峰身子往后一沉,借售货机把拳头的力导向侧面,同时把对拍锤从腕上“卸”下来,像流星锤那样抽着角度绕到瞿藏的后颈。那一击并没有打上,他手腕一转,锤头砸在瞿藏披风内衬靠近肩胛的位置,内衬的导电纤维里“噼啪”一响,两股电纹互相顶了一下,瞬间断了一丝缝。
就是那一道缝。阿雷克斯从缝里把刀背送进去,一下、两下,全部打在瞿藏的肋下与腰侧硬件的连接缝——不是肉,是硬件。瞿藏往后撤半步,肩头轻轻一抖,那是一种职业习性,提醒身体,那里以后要护。
“他右腰是接口。”阿雷克斯把血咬进嘴里说,“他怕那个。”
“记着。”凌峰回。
楼外的风突然变大,白光从门缝里逢着黑压压的天砸下来,和风里的雨味一起来。上屋顶的三个人已经把防火门推开了,铁皮刮在墙上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吼。那声吼像把时间从凌峰等人手里攥紧又拽走一截。
瞿藏也注意到了。他把眼往侧门一挑,接收器亮了一下,像远处的电波被他轻轻捻在指尖。他想把凌峰等人钉在这里,拖住,等屋顶的“应急旁路”捕上来,把城市里那群佩环的人绑上同一个信号。
“他要从屋顶走GAMMA。”凌峰道,“拦住他。”
“用什么?”阿雷克斯问。
“嘴。”凌峰说,“还有这个。”他把手指在胸前敲了三下,“摁在一起,不要松手。”
他抬下巴。苏薇的声音便像细针一样从门缝飘回来,几乎被风吞掉,却稳:“凌峰等人非人名。”
韩启明接:“谁按,谁授权——Zhuo/玦。”
凌峰用那句合唱把自己的心定住,然后猛地贴上去。两个人撞在一起的声音干脆,像两块石头相互承认各自的重量。
瞿藏的拳干净到近乎漂亮。他喜欢打角,用力只用一半,剩下的一半用来观察。凌峰没有余力看他拳法有多“漂亮”,胸口像箍了铁,能做的只有把每一次抡动都变成节律。他用对拍锤的柄去勾瞿藏指虎的内弧,去打他的手背神经,去逼他的肘窝开一寸。阿雷克斯负责“嗒击”,每一次都像把钉子钉在地板里稳住凌峰等人的站位。
凌峰把那三拍敲在瞿藏的手骨上。空间里有一种只有打斗的人才懂的默契:每一次他把锤柄“顶”到瞿藏的指虎与机柜角之间,瞿藏就用脚去找地上的绝缘垫,去绕开导电路径。他习惯绞杀补给,不急着杀人,先磨掉众人手里的东西。他的披风没再贴上来,远远挂着,像一面能把凌峰等人所有动作藏在后面的黑幕。每当凌峰等人想越过售货机,他便把角度轻轻一拧,把凌峰等人续在原地。
时间像被细沙漏出指缝。凌峰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里那枚主控钥轻轻发热,像在提醒:快一点,再快一点。瞿藏的接收器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回授,像一只蚊子在耳廓里突然拍了个翅。那声音下一瞬就消失了,但他看到瞿藏的眼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再给他一次。”凌峰吐气,“灯——反。”
陈肃在屋外把四格板抬到最高,电量的最后一截绿线摇摇欲坠,仍硬生生把楼外路灯的冷白折成一束薄而锋利的光,直照进来,照在那枚银色接收器上。啸叫起,瞿藏肩膀再次微偏,他的拳头那一瞬慢了半拍。
够了。凌峰像鱼从两块石头中间挤过去,贴进瞿藏的肋下,肩头硬硬撞上去,撞在那个刚才被阿雷克斯敲过的接口附近。他没有听到什么脆响,只听见自己关节里响了一声“喀”。疼从胸腔里炸开,像有人用手拧了一把。阿雷克斯跟上,从另一个角上“嗒”了一下,把瞿藏往后逼了半步。
“走!”凌峰咬着牙把这声吼从嗓子里撕出来,像把自己的气也一并撕开。他知道再拖下去,他们会被那件披风和那枚接收器一点点磨没,像绳子在刃口上。
门外的风把雨横着吹进来,像一层冷薄的布铺到凌峰等人背上。凌峰退开一个身位,脚下踏实,转身朝楼外追去。他知道自己跑起来的样子不好看,像一个胸口被石头砸过的人在黑夜里扛着自己的影子。他还是跑了。
梯间窄、风从上面直直砸下来。铁栏杆湿滑,手心里的老茧像在玻璃上摩擦。上到晒台,雨像一层绣花细针扎到脸上,城市四周的霓虹被雨刷成滞重的油彩,远处一条高架像黑蛇,车灯从它背上滚过去。广告牌就在右侧,灯箱的红还亮着,在雨里喘息。白瓷刀闸的壳从灯箱背后冒出半截,像一颗白牙。
“别靠太近,白瓷的壳湿了会滑。”林妍先过去,手里抓着一截从楼下拽来的电缆扎带。“风大。”陈肃的声音在耳机里发虚,“板子快没电了,我只能给你们一次‘过曝’。”
“够。”苏薇说,“我数三句,第三句上。”
风沿着晒台边缘刮过去,把每一个字都刮得发硬。罗小军把那份日志贴在外衣里,用胸口压住。两名被救下的测试员缩在避雨檐下,眼神还空着,但呼吸稳定了一些。有人在楼下喊,像是一大群人从雨里涌过来,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哗啦啦”。那是佩环人,或者说,戴了廉价脑机环的智能机械们。声音里有一种不合时令的整齐,让人想起冬天鸟群起飞时风切过羽翼的合音。
“他调动了外围人群。”苏薇咬字,“大家要快。”
风陈肃那束最后的冷白光从四格板上折出来,照到白瓷刀闸的缝上。林妍的扳手“当”地敲在第一齿,白壳“咔”地松了一线。
这时候,雨幕后面那条黑蛇一样的高架变亮了。不是灯,是一面移动的白。凌峰等人都看到了:一辆投影车从远处的匝道上抬头,光阑像一道刀,割着雨向凌峰等人这面墙砍。它不是盖凌峰等人,是盖城市的天。瞿藏没有追上来——他不着急。他在下面等着,看凌峰等人能不能在这面光幕合上之前把“GAMMA”掐断。
“再一次。”林妍手背上的青筋绷起,“抓住我。”
凌峰的指节死死扣上她的腕子,用力之大,像在把两个人缝到一起。阿雷克斯站在他们旁边,刀背压在刀闸与灯箱骨架的缝隙里,右肩在抖,他还是压住了。
林妍把扳手再抡起来,扭力沿着金属传进白瓷的齿里,“喀”的那一声短而脆,像骨头应声。“否决”扣被撬脱开,侧链的指示灯灭掉了半截,只有一条红线在疯狂跳闪,像被谁掐住了喉咙还不肯死。
“还差一点。”罗小军喊。
陈肃把板子再抬高,电量条一闪一闪,最后那一格绿像被雨浣成白。他还是硬把光折到那条红线上,光和雨在半空撞在一起,散成细细密密的针。红线在光里抖了一下,像认输。
林妍把那条GAMMA侧链的线从白瓷壳里“掀”出来,往里一折,狠狠塞回去。指尖被硬塑边刮出一条白痕,血没有出来,只有风把疼吹得更冷。
“走。”凌峰说,“还没完。他会用人群来压我们。”
他说完这句话就弯腰,手撑着膝盖吐气。胸口疼,像压了块石头。阿雷克斯把刀背按在他肩上,像安抚,也像一个人把另一人的重量分担了一点。
下面的楼层里传来一阵杂音。不是喊叫,是齐声的脚步。瞿藏在楼下集人。雨一直下,风把水从侧面卷进晒台,每一滴砸在皮肤上都像钉子。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往里又推了推,贴紧墙根。
市区远处响起一声闷雷。不是天上的,是玻璃墙那一块白光打在某处临街墙面上溅出来的回声——投影车还在走。瞿藏不需要自己动手,他只要把剧场搭好,让凌峰等人在他的剧场里跑,跑到喘不上气。要么妥协,要么倒下。
凌峰从极短的喘息里把背拉直,转身,踩着被雨打滑的铁梯往下。手心里的主控钥已经不热了,只剩下一点钝钝的温。他知道那温度不会再升高——它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接下来要靠手、靠心在雨里把这座楼和这座城都钉住。
楼下审计室的玻璃在雨里像一张发烧的脸。凌峰等人一进门,风就被门后的回声切得碎碎的。瞿藏站在门内,披风上挂了一串细水,像一尾濡湿的鱼尾。他耳边的接收器熄了灯,显然暂时关了那条输入。他只看了凌峰等人一眼,像看回来的,不像看多余的。
瞿藏往前半步,指虎在他的拳上把空气压成一块硬的东西。他身后的安保没有跟,全部撤到门外——他要一个人把这口气吞了。他的人在外面,他要用这一口气把剧场的门封死。
凌峰握紧对拍锤,指节白得像病人的牙。他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只把那句今天说过三次的话又在心里敲了一遍:摁在一起,不要松手。
风吹灭了门缝里最后一点光。屋内只剩下那盏瘦弱的应急灯在频闪,把每个人的影子揉成水。瞿藏抬拳,凌峰等人也抬——这一次,谁都没有退一步。
空气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整间审计室只剩那盏瘦骨嶙峋的应急灯在抽搐,白光一收一放,把凌峰等人和瞿藏推到同一口井里。凌峰等人先动,他先到。指虎划了一道极短的弧,拳风贴着凌峰的耳廓擦过去,像一道被磨钝的冷刃。凌峰的肩往后“沉”,腕子一拧,锤柄从瞿藏手背与机柜缝里“咔”地楔进去,硬生生把那股劲导开半分。
阿雷克斯贴柜“滑”位,刀背不打肉,专挑硬处敲,护圈、边角、扶手柱,节奏紧得像心跳。他右肩已经发木,每一下都像从伤口里提出来,但刀背落点仍稳,连成一串“嗒嗒嗒”。瞿藏不恼,眼神像在窗外雨里找路,披风边缘收得很紧,只留一圈电纹远远绕着凌峰等人,像一条温顺但随时会咬的蛇。
“上喷淋。”凌峰压低声,喉咙里沙得发疼,“把他的壳浸死。”
“我来。”林妍蹲到玻璃隔断下,捞起一片碎玻璃“嗖”地飞上天花板,准确打碎了最近的一个红色温感泡。下一息,冷水像清醒剂一样密密砸下来,金属腥和消毒水味被水气搅成一团。
水落在防静电网格地板上,流成细细的线。披风的电纹“滋”地乱了一瞬,像缠在线团里被谁突然拽了一把。瞿藏立刻退半步,外层导电纤维一收,把电藏回去。他知道水对凌峰等人也不友好,电弧会在地面乱窜;他想让凌峰等人脚下先慌。
“垫脚。”阿雷克斯把清醒环的绝缘背板推到凌峰脚边,自己一个跨步站上另一块,刀背顶在披风与柜角的缝,让那层电纹不敢贴进来。
“左诱,右打。”凌峰短促。他把锤头“拉”出一道轻微的声响,故意在瞿藏左侧虚晃;阿雷克斯顺着那一丝空“切”入右侧肋线,刀背两连,敲在刚才探出来的硬件接口附近。瞿藏腰肌一紧,拳头没有多给,硬是把力收了回去。
他按压,凌峰等人按扁;他收力,凌峰等人换位。屋里那点水声变成主旋律,落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像敲钉子。罗小军贴墙侧移,用身体把俘与日志抱住,眼神一直盯着门缝,像一条被逼到角落不得不咬人的狗,随时准备冲出去抢低楼层的声学节点。
“他披风怕接地,不敢贴。”林妍在水雾里咳了一声,“凌峰等人把地线做细,把他圈小。”
“圈小要人。”阿雷克斯喘得像在砂纸上磨,“我能顶三拍。”
“够。”凌峰回。指节“咚”了三下,像把这间屋子的墙临时钉牢。
第一拍,林妍用扎带把两块绝缘背板绑成“T”形踏板,踏板的交叉点正好卡在网格地板的绝缘支脚上,做出一条窄窄的干路。第二拍,罗小军抬起四格板,电池的最后一格绿在水里发虚,他仍硬把应急灯的冷白折一个角,斜斜照向瞿藏的耳侧。第三拍,凌峰“掀—抡”把对拍锤扔出一个短短的弧,锤头并不是去打人,而是“当”地敲在接收器上方的玻璃框边,震出的回声像蚊子在耳廓里炸了一下。
那一下极短的回授把瞿藏的头偏了半寸。就是半寸。阿雷克斯“嗒”在他右腰接口侧,刀背与硬件“嘶”地蹭出一片火星,水汽里爆开一朵冷白。瞿藏后撤,脚跟踩在网格边缘,那是地板最不稳的地方。他没失足,可披风的电纹明显乱了一圈。
“外面的人上来了。”罗小军在耳机里喊到。
“别打他们。”苏薇在风里,声音被雨切得碎,“合唱我顶,你们把他拴在屋里。”
凌峰等人全身都因那句“别打他们”绷紧了一线。瞿藏也听到了。嗓门不大的一句,偏就像拿木楔往他预设好的剧场里塞了一角。他的眼安静了半秒,像在算时间。下一息,他把披风向内折,指虎打向凌峰。
凌峰抬臂“挡”,肋下闷得发硬。他不求硬拼,只求换位。锤柄钩住指虎内弧,腰一扭,把人连带着披风的电纹带向机柜那边的死角。林妍趁势“掀”整块“T”形踏板往前,罗小军把四格板换手,短短“嗯”了一声:“还有一束。”
“借我。”凌峰没回头,左手伸开。罗小军把板边轻轻贴到他手背。凌峰借着那一丝硬光再次打向接收器。瞿藏这一次不偏,他抬左臂,用前臂骨把光遮了。光在水里碎成一圈冷针,扎在凌峰等人的脸上。
“还剩一发。”阿雷克斯提醒,小臂上的青筋绷成凸起的绳子,“别浪费。”
“我知道。”凌峰没有看枪。那一发不是给人。
他把对拍锤绕了一个更小的弧,锤头“点”在背后的光学隔离模块那片已破的镜面边,再借弹回的惯性甩回窄门那边,敲在门把上,门锁“啪”打开了一条指宽的缝。门外的人声涌进来,像潮。凌峰等人看见了几张湿透的智能机械脸——眼睛空,嘴巴轻轻张着,像在跟着某个单音延长的调子走。
“别伤他们。”凌峰胸口像被铁圈越勒越紧,“挡墙用椅轨,别让他们踩进水——会被电。”
林妍应一声,已经把清醒椅沿着踏板方向“顶”到门口,卡住门槛,椅脚在水里划过一道浅浅的沟。那群人到门口,被椅子挡住,脚步沉了一沉。
瞿藏不看门。他知道凌峰等人看他。他抬拳,脚跟轻轻移开那块不稳的网格,回到一点更实在的地板上,披风像收紧的皮肤,电纹又稳了。他把拳“压”下来,不急不缓,那只银色接收器此刻是一块完全静默的石头。
凌峰等人三个人一起换了呼吸节奏,短而快,在应急灯的频闪间故意错半拍。节律由三条短线构了一张网,把打斗的空场压成更窄的巷道。瞿藏的拳落在网里,力道被挤开一缝。凌峰逮住这缝,从正面没有硬顶,他把身位再“滑”半肩,肩头撞在瞿藏胸骨偏下的位置,那是让人短促窒息的点。他自己也被疼闷得眼前发黑,但咬住了。
“摁在一起,不要松手。”他低低说。
那一瞬间,世界像被这句话钉了一下。罗小军笑了一声,像把牙齿露给风看;林妍“嗯”了一声,手没敢松;阿雷克斯把刀背再“嗒”在那个接口上,把瞿藏硬生生“锁”住了一息。
一息够什么?够凌峰等人把门口那群人引回走廊的干地。苏薇在门外举着扩音喇叭,和韩启明一上一下地压节,那个跟随单音的调子被他们从人群里一点点剥掉,就像从湿衣服上拧出水。
但一息也够瞿藏升级。他从不走重复的路。他右手握拳,左掌在披风内侧拂过,凌峰等人全身的汗毛一起竖起来——披风外层的电纹突然收束成一个锐利的窄束,像把极细的刀,从凌峰等人的踏板与踏板之间那条缝里“刷”地横着划了一记。绝缘物没被切断,可水花一甩,溅到了凌峰等人脚踝上方的皮肤。
“退!”凌峰喊。所有人同时往后“滑”,差那么一点点,电弧擦空。空气里一股烤焦橡胶味,像有人把旧轮胎点着又掐灭。
凌峰等人都明白,这就是他给的“第二次打击”。第一次是屋里电压逼退,第二次是把凌峰等人踏板之间的缝逼窄。如果不尽快把他从这个电的剧场里拖出去,凌峰等人迟早会被他切出缺口。
“把他逼到门口让雨吃他。”林妍声线发紧。
“用货机角。”阿雷克斯咬牙,“我顶。”
“不行。”凌峰的声音忽然很硬,“你肩再掉一点就没手了。”
“我还能嗒三下。”阿雷克斯吐气,“三下之后你别指望我。”
“那就三下。”凌峰点头,他从来不和战场讨价还价。他抬手,锤柄在掌心里滚了一圈,像在确认最后一次该落在哪块骨头。
第一次“打”,敲在瞿藏指虎与机柜边的夹点——拳路偏了一个指宽。第二次“打”,敲在披风下缘与腰侧硬件之间——接口又亮了一点火花。第三次该落的时候,阿雷克斯的右肩抖到几乎失控,刀背却仍然准确无误落在同一条缝。瞿藏的呼吸第一次明显乱了半拍。
“走。”凌峰不再给他任何喘息余地,把人一路“顶”向门口。门外雨正大,风把水横着灌进来。披风的电纹遇水更难收拢,开始黏在自身边缘。他不得不把披风向内再卷一圈。那一卷,让他的活动范围短了半臂。
凌峰等人把他逼到雨里,把电变成他的负担。他停在门槛那一寸,像一只被逼到巢口的猛兽,眼神更冷。他举拳——这一拳是今晚他最正的一拳,仿佛把所有的节律与耐心都烧到了拳锋。
凌峰迎上去。他没有抡,他把锤柄“贴”在自己前臂内侧,像给自己加了一条短棍。两只前臂撞在一起的声音沉到骨里。疼痛像一道白,刺穿了他的眼。可他站住了。
“救够就行。”他低声说,像对自己,也像对门外那群看不清眼白的脸。
瞿藏也听见了。没有接收器,他还是听见了。他的眉心皱起来。这皱不是愤怒,是权衡,像棋手在一盘没把握的棋里突然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空角。他看了凌峰一眼,拳头没有再落,而是把身位从门槛上滑开半寸,重新进屋,退回他熟悉的电与硬地的剧场里。
“他要拖到外面的人上来顶门。”林妍吐气,“我们不能让他再选场地。”
“把灯都打了。”罗小军忽然说,“让他也看不清。”
“我只剩最后一发。”凌峰把枪从湿透的外衣里摸出来,沉得像一块湿砖。
“不是打他。”罗小军笑,“打应急灯。”
凌峰抬腕,没瞄,扣了扳机。破音短促,灯灭。屋里瞬间只剩雨声和呼吸。瞿藏的脚步变慢,披风收紧的声音在雨里像湿布扭了一下。他在黑里,和凌峰等人一样,只能听。
那正是凌峰等人想要的。他擅长用光、电、地形把对手磨到屈服;可在纯粹的黑里,只有人和呼吸。凌峰等人把节律靠得更紧,把踏板踩得更实,把每一次“打击”都省到不能再省。
“上楼口。”凌峰的手在黑里握住阿雷克斯的手腕,“我们把他领到风里。”
凌峰众人往门口退,脚下的水声、金属网的“沙”、呼吸的起伏被拼成一张粗糙但足够用的地图。瞿藏在黑里跟着,对拍锤在凌峰手臂上滚过,他把力卸到自己骨头里,疼得嘴里都是铁味。门外的风又把雨推进来一尺,把披风上的电纹压成一团没形状的黑。
一团黑就是凌峰等人的机会。凌峰等人同时出手,凌峰硬“顶”,阿雷克斯“嗒”,林妍“掀”踏板,三股力汇在门槛那一寸。瞿藏终于被迫跨出半步,电纹在雨里散,像一张被撕开的网。
下面的楼道里,一阵新的杂音涌上来——更重、更密、更整齐。不是佩环的人群,是另一种脚步,带着整装的重量和油脂的味道。凌峰等人互相看不见,但每个人都把背发凉的那一寸拢紧了:援军到了,不是凌峰等人的,是他的。
“他把外勤叫回来了。”罗小军低声。
“那我们就把他扣在门口,用风打他。”凌峰咬紧后槽。风一直灌,雨一直砸,门槛上两股力纠缠在一起,电纹和水声骂骂咧咧。
门外的脚步先是散成一片潮声,随后像有人把一块铁布在楼梯口拉直,节律整齐得让人后背发凉。雨挟着风钻进窄门的缝,吹灭了身上的热,留下金属和臭氧混在一起的味道。黑暗里,瞿藏站在凌峰等人正前,披风收成一条细线,像一条潜伏的电流。他不开口,像在等那块铁布迈上来,把凌峰等人压扁。
喷淋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小雨,把应急灯刚熄掉的室内打出一层薄雾。脚底的网格在水里发“沙沙”声,像猫在铁皮上走。凌峰等人用呼吸计拍——短、短、长——每个人的胸腔都在这节律里扣合。门外,合唱又往上顶了一句,像一根针穿过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第一列盾到了门坎,被清醒椅卡住,停了半步。第二列顶在他们背上,整排人像海浪前沿堆起的一道坎。瞿藏侧过一点身,手背轻轻一抬,像在舞台上给暗号。那道暗号非常小,却把外勤的重心推了一把——盾往上一挤。清醒椅的脚在水里划出刺耳的一声,滑了半寸。
“锁住它。”林妍把扎带往椅脚上一绕,手在雨水和汗里抖,“别让它走。”
“我顶。”阿雷克斯把刀背插进椅脚和门槛的缝里,右肩有一瞬像被拆卸,冷汗从脊背里冒出来。他咬牙不说话,肩胛骨把疼咬住了,刀背“嗒”在金属边上,死死卡住。
门外有人抬起了什么。光从外面探进来,白得发冷,像潜水的人在水下点了一只烛。不是手电,是肩上的频闪灯。光只亮了一下就熄,但那一下足够让人看见他们胸前抱着的黑盒——便携脑波校准箱,盖上印着一行字母:ALT。
“他有备用旁路。”罗小军压低声,喉咙里有笑,“给他剪了。”
“先把人挡住。”凌峰说,声音沉下去,“不能让他们进去踩水。”
他往前抬臂,锤柄贴在前臂内侧,像在用自己的骨头做一道门闩。瞿藏的拳在黑里掠过来,风从他指虎缝里吹进凌峰等人脸上。凌峰不硬接,他把力卸到门框上,再借回半寸,锤柄斜着一“顶”,正顶在瞿藏腕骨的缝上。对方的拳轨偏了一指宽,打在售货机的金属肚皮上,闷响像被雨塞住的雷。
外勤队终于骚动。他们也摸到了水的边界,前排有人试图腾脚跨进来,脚趾一沾就被水里的电纹吓得一缩。瞿藏没帮他们,他只把披风向内收了又收,像收一把隐形的伞,不让它沾上雨。他用眼角盯住凌峰等人的踏板,等一个破绽。那目光像钉,往人身上轻轻一按,你就想低头看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
“给他一个假的。”凌峰在黑里吐气,“让他看见。”
林妍把一片碎玻璃夹在指尖,反着门外偶尔扫进来的白光,“叮”地往左一弹,玻璃碎在喷淋下溅白。瞿藏的头那一瞬轻偏,凌峰等人同时移到右侧,踏板“哗”地往门口再顶一寸,把他压在门槛那道风里。雨打在他披风的边缘,电纹像被冷水凿出碎花。他不得不再退半步,脚跟蹭到网格边缘,发出难听的一声。
“现在。”阿雷克斯低喝,刀背“嗒”在他右腰硬件的同一条缝。他这一嗒像把钉子钉在木条的裂缝里,那裂缝“吱呀”地又大了一点。阿雷克斯的肩在这一下之后塌了半寸,他自己也知道,那个肩到头了。
“我还能顶一口气。”他喘,“你们剪ALT。”
“给我半拍。”罗小军侧身贴门出去。风像一把小刀,贴着他的耳朵一路剥。他蹲低,从外勤队伍与护墙之间那条人脚踩不着的缝里钻出去,手伸向那个黑盒。他没去“拿”,他只是把盒子背带外露的那颗扣子往里一掀——扣子在雨里“咔”地松了。他退回门内,像一只又湿又瘦的猫。
“拎走!”他叫。
外面那台ALT黑盒的背带滑了半寸,刚好勾上了清醒椅的一个凹口。凌峰等人一起“拽”,把盒子生生拽进门缝。门口那群外勤抬盾往上一顶,盾沿在门框上“咔”地一声,角崩了。他们没喊,训练让他们不喊,但凌峰等人听见几口短促的呼吸像被卡在喉咙里。
瞿藏这才真正动怒。他收拳,踏步,披风外层的电收成一轮薄薄的刀片,沿地板划过去,刮在踏板边缘。火星被水迅速浇灭,留下一圈刺鼻的胶味。他没攻ALT,他要先把凌峰等人“坐”回室内,等外勤上来塞满门口,把雨挡掉。
“关门。”他终于吐出两个字。这声音像硬币往金属箱里一扔,叮地落底。
门却关不住。清醒椅卡在门槛,售货机顶在内侧,凌峰等人的人腿脚死死把它们抵住。黑里,每个人的呼吸像一只小鼓,敲得紧、密、实。凌峰把锤柄贴在前臂内侧,整个身体“挂”在门上,像一面湿着的旗。阿雷克斯把刀背横成一道杠,整个人像钉在门后,肩膀不再像自己的了,像借来的。
“剪。”凌峰咬住牙,“快。”
林妍半跪在地,把ALT盒的扣解开,用小刀把防拆封条割开。她手掌湿透,刀在指间打滑,她摁住自己的手背,把刀往下一压,一条封线断了。盒盖弹起半寸,一股冷空气从里面冒出来,带着塑料和铁的味道。里面是狭窄的槽,摆着几段标着字母的旁路线——G、H、K、ALT二。
“剪哪条?”她问。
“红色那条——不是最亮的,是旁边那条,”陈肃靠在门侧,喘,“这类装置最亮的是警示,不是主通。”
“懂。”林妍抹了一把脸,把手里那把刀往红色旁边那条比它暗一点的线上“掀”,刀尖卡住,手腕往回一折——线断了。那一下没有声响,只有风忽然把晒台的雨吹得更斜,像有人在上面把帘子拉开了一指宽。
门外的脚步乱了一瞬。瞿藏的拳头也停了一瞬。那一瞬里,凌峰等人所有人都在黑里相互看不到,但每个人都清楚:又有一根链子断了。
“还有一条。”林妍说,声音发干。
“剪。”凌峰回,他没问“还能不能”,他知道能不能都得剪。
第二条线比第一条更硬,刀子在上面蹭出一声干涩的响。林妍手里的力道在雨声和呼吸里被耗得干干净净,她把最后一点力都攒到腕子里,往下一压——线断了。盒子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可门外的节律此刻确实慢了一线,像抹在鼓皮上的水被风抹掉了一滴。
瞿藏冷冷转头,眼神扫过去,没停留。他很清楚这点退步不致命,只会让打斗更久。他要守住。他收拳,向内圈了一记,把披风边缘的电聚成一束更细的线,像一根琴弦架在门槛上。
“别碰那根线。”凌峰低声。他的胸口疼得厉害,那疼像从骨缝里支起一柄湿锥。他把锤柄一翻,从下往上“抬”,锤柄背面刮过那根电弦,电弧被引了一寸,正好打在售货机角上的绝缘胶套上,“啪”地灭了。那一下让人耳朵里短暂地一静,世界像被擦掉了一滴噪音。
“给我两秒。”罗小军忽然说,“我把干扰放进他们的节奏里。”
没人问他怎么做。他像一条泥鳅,在门与椅之间那道缝里“滑”出去,抓住了外勤队最前面一块盾的下沿,手腕往上一掀,盾面微微倾了垫,雨水沿盾滑下,滴在干地上。那短短两秒,节律和水听到了彼此,节律变成了楼道里的空气,而不是只在喇叭里。
瞿藏终于把接收器重新点亮。一道极细的鸣在黑里划了一个弧。他要把凌峰等人的声音收回去。他肩一松,那枚小小的银色壳子在黑里微微发光。凌峰没有任何犹豫,把对拍锤直接“砸”在门框上,砸出一个刺耳的金属回声——那回声不是给人,是给那枚接收器的。鸣声被自身的回授“吃”了一口,像剑锋在石上蹭了一下。
“退。”瞿藏吐字。
外勤队听话,第一排同时后退半步。门口空出一寸,风一口灌进来,雨像铺开的细线蒙在每个人脸上。凌峰等人趁这口风把ALT盒“扣”上,把断线塞进盖里,扎带一勒。林妍的手抖得厉害,扎带“喀喀喀”收紧,发出令人愉悦的机械声。
“我们要掉队了。”阿雷克斯低声提醒。右肩麻得没知觉,他知道自己的攻击交代得差不多了。
阿雷克斯把刀背垂在身侧,呼吸从胸腔里一点一点往外挤。他的齿根发冷,舌头底下全是血腥气。
门外的节律开始散了,不是完全散,是像被风切进了几道不同的拍。苏薇扛着喇叭,嗓子已经沙到冒烟,还在撑。
“再退一步。”凌峰道,声音里像夹了铁沙。他并不是对林妍他们说的,是对门外的那群智能机械说。雨水把他睫毛压得很低,脸像石片,只有嘴角那一线紧得发白。他知道这句不会马上起效,他只是把它扔在风里,等着它在某个人的耳朵里长出一根刺。
黑黯里,瞿藏悄悄转了半个身,像准备改变打法。他的披风收得更窄、拳骨更硬,整个人像一件被装进棺材里的武器,随时准备贴地起飞。他没有再看凌峰等人,他的眼在门外,在那群人的后排——那是他今晚的第三次升级:兵力优势之后,终极手段就是让人群自己来填剧场。他不需要光,不需要电,只需要人。
“守住门槛。”凌峰说,“守住,。”
凌峰等人把脚往后一踏,踏得很实。罗小军把ALT盒塞进售货机下,硬生生塞出一个角,把盒身卡住。林妍把扎带余尾绕到门把上,做了一个粗暴的临时拉锁。阿雷克斯把刀背横在腿前,像一支低着头的旗杆。陈肃靠在墙边,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把已经没电的四格板当一块钝盾,举在肩上,挡住可能从黑里来的任何东西。
瞿藏终于抬拳。他发现风和雨把剧场搅坏了,他打算结束这场混乱。他的拳从极静里起,从极短的距离里出,近得只够打到一个人的胸骨。这个人是凌峰。他看见了,没躲。他把对拍锤贴在自己胸前,像把一块极薄的板挡在心口。拳落,板响,骨头里的白光炸开。疼沿着肋骨一根一根地点亮,他眼前全是雨。他没倒。他站住。
这一下让凌峰等人的脚又扎了一寸。门外的脚步同时退了半寸——不是被打退,
“继续。”凌峰的嗓子几乎没有声音。”
所有人的脸都紧到发白。风把人的热吹散,雨把人的痛带走一点点,又留下更狠的冷。门槛还是那一道,黑暗还是那一团,敌人还是那个人。凌峰等人也还是这几张熟悉到能在黑里认出彼此呼吸的脸。
楼道深处传来一串新的金属声。不是盾,是更重的鞋底,是另一批东西被推上来。凌峰等人知道下一道浪会更狠。可凌峰等人也知道,门槛还在,风还在,雨还在,人声里已经有了几口“我”。局面已经偏了一线,足够凌峰等人把身子再往风那边靠一靠。
凌峰等人彼此的指节已经握红,手心全是水。凌峰把手背贴在门上,像在摸一扇看不见的窗。他在黑里很轻地说了一句,只给凌峰等人听:“等他们自己过来。”
金属声越来越近,像有人在楼梯里拖着一口旧井盖。凌峰等人都听见了,嗓子里的那点热被雨往外扯,剩下一身冷硬的骨头。门口的黑缝忽然亮了一下,是外勤把肩灯又抬了抬,光只停半秒,就像一只冷眼往里看了凌峰等人一眼。
“液压扩张器。”林妍一句,声音不大,像在对自己说,“他们要撬清醒椅和售货机。”
“让梯口更滑。”凌峰打了个手势,胸口抻得疼,“水别断。”
喷淋滴答砸在网格地上,顺台阶往下形成一道细瀑。阿雷克斯在门后把刀背横起来,抵住售货机的脚轮,右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仍把那截疼当成钉子,硬往门框里钉。
外面那台扩张器晒着水光探了进来,像一条灰色的舌头,顶在清醒椅的横杆上,嘭地一撑。椅脚挪了指宽;扎带吃力地“吱呀”。凌峰等人谁都没出声。第二次,“嘭”;第三次,“嘭”。门缝肉眼可见地大了一线,风猛地灌进来,雨像密针往里扎。
“给它反扛点。”罗小军蹲低,抓住ALT盒的边沿,用膝盖顶住售货机角。他的骨头纹丝不动,像把自己当了第三块楔子。
“我去左右掣一下。”林妍半跪过去,手指从门缝里探出去,在扩张器的油管上试探着摸了摸,“有泄压阀。”
“别硬拔。”凌峰拧眉。
“我不拔。”她用小刀尖在阀帽上“叮”了一下,借着雨水润滑,往回轻轻一掰。阀帽没开,可那一下让阀芯“咔哒”松了半牙,油泵声顿了一下。扩张器的力停了半拍,眼看要撑开的门又往回合了一寸。
门外的队长骂了一句,听不清,只听见指令像金属片互相撞。扩张器重新嘶嘶地响起,力又上来。凌峰等人都在水声里对着各自的疼默数三拍——短、短、长。凌峰把对拍锤柄贴在前臂内侧,像把一条木栓绑在胳膊上。他知道下一次“嘭”的时候,门会被撑开刚好一拳宽,那就是瞿藏拳头的宽度。
“准备换位。”他咬牙,“让它开一拳,别让它开两拳。”
“怎么换?”阿雷克斯喘得胸腔发烫。
“我们把椅轨当滑车,”凌峰道,“扩张器一撑,凌峰等人顺势把清醒椅往外顶,借水把前排盾掀个跟头——让他们自己堵自己。”
“以退为进。”林妍吐掉口里的水,“成。”
第四次“嘭”落下。门缝果然开到一拳宽。瞿藏没有抢,他知道凌峰等人在等他抢,他把拳收在胸前,像把一块铅往内贴,沉住。外勤也没有冲,他们的第一排刚要迈步就被水势吓住了小腿肚。就是这半拍犹豫,凌峰等人全力“顶”清醒椅,轮子沿着门槛“嗞嗞”叫,水抓住轮胎,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帮凌峰等人推。椅背锋利的边沿正对外勤第一排的胫骨——不是打人,是掀重心。
“起!”凌峰低吼。
清醒椅往外“刷”地滑了一尺,椅脚一甩,椅背横在门外半人高的位置,像一根湿木条横亘在楼道。最前那两面盾同时向后“咣”地一撞,后排跟着乱了半拍。紧接着,水把这半拍扩大成一拍:前排的鞋底在湿台阶上往后倒,一人一盾连带第二人半个身位打了个踉跄。骂声、吸气声、铁件动响撕成一团,像雨里突然起了一股涡。
“再顶半尺!”罗小军吼。
凌峰等人把售货机整个往外挪了一个角。那个角在门槛上“咯噔”挂住,形成“硬字”。外勤第一排被清醒椅和售货机逼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夹角,动不得,后面人推上来,整列人像湿纸被揉在一起。
“别打。”苏薇在风里面朝外勤喊,“别踩水!退到干地上!”
人群里那种空白的眼神里有几只慢慢露出“眼白”,像被人从深水里托了一把。瞿藏的接收器此刻是暗的,他不想再给凌峰等人回授机会。他只是一步一步往前,拳收得更紧,披风收得更窄,像要用纯粹的力把门槛碾碎。
阿雷克斯把刀背横上去,接住瞿藏的下一拳夹角。那一拳没有打在刀背上,而是擦着刀背打在门把边,铁皮变形,发出一声压扁的长音。阿雷克斯整个人震得一颤,右肩像被扯下去又往回塞,眼前黑了一下。他没跪。他用另一个膝盖把清醒椅撑住,刀背仍在正确的角度。
“再给他半拍。”凌峰低声。
“怎么给?”罗小军问。
“打地。”凌峰把对拍锤垂下,锤头贴地,沿网格边线“当当当”敲了三下——不是喧哗,是提示。外勤的鞋底在这三下之后,显著地趋同落在错误节律上:他们跟着凌峰等人的节拍往上踏,正好踩进水的“空拍”。两个人接二连三滑了一下,队形里空出一道缝。
“我去塞。”林妍猛地把ALT盒往那缝里一扔,盒角卡住盾与墙之间,像在乱麻里又打了一根结。她手一抖,血终于从先前被硬塑边刮出的白痕里渗出来,被雨直直冲没。
“你的手——”罗小军一眼瞥见。
“没事。”她笑了笑,“疼的不是这。”
扩张器退下去,换上了比它更烦的一样东西——便携泡沫炮。白色泡沫像一条带尾巴的鱼,从缝里挤进来,落在凌峰等人脚边,一接水就疯涨,几乎一瞬间,门槛上堆起半尺高的白团。泡沫遇水更黏,照这势头,再过半分钟门缝就被泡死,清醒椅和售货机会被黏住动不了,到时候他们只要把泡当桥,就能不怕水压上来。
“抽泡。”凌峰一眼看穿,“凌峰等人得把它引向外,不让它在门口长。”
“引什么?”林妍问。
“引风。”陈肃喘着,“把风井的风借来。”
“你板子没电了。”罗小军道。
“不要板,用帘。”陈肃抓住门上那道残破的门帘,往上一拽,一块塑料布“哗啦”落下。他把帘角绑在扎带余尾,手腕一甩,把帘面搭到门缝上方,风一灌,帘子像一面小风帆鼓起来。泡沫被风刮着往外流,像一锅开了的粥被人在底下用力掀着。
瞿藏看见了。他没有制止,他往前半步,直接用拳把帘子击碎,塑料片带着水掉在凌峰等人脸上,冷得像冰。下一击,拳落在锚点上——不是凌峰等人,而是清醒椅脚下的那根小锚钉。那根锚钉“叮”地一声断了半截,清醒椅略略松手。
凌峰把对拍锤猛地往门框上一砸,脆亮的回声在黑里炸开,像一块石子丢进了瞿藏的接收器——对方耳边那道极细的鸣抖了一下。阿雷克斯用脚背把刀柄往上一挑,清醒椅“咔”地再卡进门槛里的凹槽,重新稳住。林妍的手一抖,扎带末端收紧,“喀喀喀”把售货机和门把捆得更死。
瞿藏的拳停在半空。他在黑暗里看不见凌峰等人脸,但能听见凌峰等人的呼吸在同一条线上。是拧在一起的意志。他把拳慢慢收回来,披风上的水珠顺着布纹往下滚,电纹熄了又亮,像心电图。他知道,只靠力,他今天拿不下门槛——不是拿不下人,是拿不下风雨里起的那口“我”。
下楼的金属声换了形状,变成滚轮碾台阶的沉闷。不是扩张器,也不是泡沫,是一套更重的东西——轮式声学墙。凌峰等人都听出来了。那是今晚他最后的剧场布景,终极手段:用一面可移动的声学墙把所有压成一团扁平的气。
“他要上墙。”罗小军低声,“风挡不住。”
“挡不住就挪墙。”凌峰说。他把手贴上门,像在摸一头看不见的兽,“他墙一上来,凌峰等人就放他们进来半步,再往侧走,让墙自己进水里。”
“有风险。”林妍道。
“我们一直在冒险。”凌峰吸了一口冰冷的水气。
外面,滚轮的声音逼近。黑暗在墙面那边起了波纹——声学墙抬上来的一瞬,空气先被压扁。凌峰等人的耳膜像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按住。苏薇的嗓子被迫低到快没音,合唱像一条细线在巨石下坚持。瞿藏不再说话,他也不需要说。他只把手一挥,墙就推进来半步。
“让开半步。”凌峰低道,“左。”
凌峰等人同时往左滑,清醒椅和售货机在水里“吱呀”挪开,门口让出巴掌宽的道。墙像一辆没刹车的车闯进这条道,第一刻还稳,第二刻就踩进了凌峰等人预留的“坑”:水、泡沫、网格地、断电的灯座——每一样都削掉它一点力。它的滚轮一滑,墙体在门槛上“咣”地磕出火星,侧边正好扎进凌峰等人早先“硬字”的楔缝里。它不是被凌峰等人挡住了,是被凌峰等人让到自己跟前自缠住了。
“封它。”阿雷克斯吐气,声音发颤,“别让它退。”
“封。”罗小军把ALT盒塞进墙轮和门槛之间,“喀”地卡住。林妍一把捞起扎带,像捞住一条鱼,把墙角、生锈的扶手、售货机角系成一个粗糙的三角。凌峰把对拍锤柄插进墙侧的牵引孔里,用自己的体重往下一压。
声学墙还在推,推出来的音像把空气扭成麻花,可它挪不动。雨从它的上边沿泼下来,像有人在它头顶上掀了一桶水。外勤在后面使劲,盾和人都在使劲,可这次风站凌峰等人这边,水站凌峰等人这边,人——越来越多地站凌峰等人这边。
瞿藏的脚步停在门槛前。他没有再动。他这一夜用尽了剧场:信息优势、地形优势、兵力优势,最后把墙都推上来了。现在,他只剩一个选择——进去,把凌峰等人摁在地上。他盯着黑处,像在看一面镜子。他知道凌峰等人同样把最后的选择放在门口:进去,或者守到天亮。
凌峰把额头贴在门上,闭了一下眼。他没有祈祷,他只是把那句“救了就行”在胸口里敲了一下,让它像一颗钉子,把他钉在这个夜里。
凌峰几个抓紧彼此的胳膊,像一串被雨泡透的链子,松不得。门外的墙仍在吼,脚步仍在靠近;门内的黑仍旧沉,疼仍旧要命。凌峰等人抬脚,踩在那条窄窄的干路上,往风里再靠近一寸。
声学墙的吼像一头伏在门外的兽,推动时空气先被压瘪,再倒弹回来,耳膜被人用指腹捻了一下似的发麻。凌峰等人把清醒椅和售货机一左一右挪出半步,让出一个巴掌宽的“喉咙”,墙顺这个喉咙扎进来,滚轮刚稳住,就被水、泡沫、网格边和凌峰他们同时拉了一把,重量在门槛上打滑,发出一声钝钝的“咣”。
“别让它退。”凌峰低声,声音里都是铁锈。
罗小军蹲低,把ALT盒更深地塞到滚轮后缘,盒角“咔”地卡住轴座。林妍拽起扎带,从墙角绕过生锈扶手和售货机的肚皮,拉出一条粗糙的三角。她手背上那道被硬塑边刮出的白痕终于渗出细薄的血,被雨冲得发亮,她没看,牙齿咬住余尾“嚓嚓嚓”收紧。阿雷克斯用刀背横在滚轮前沿,像用一截骨把门顶住,右肩在抖,脸冷得像石头。
瞿藏盯着门槛。他没有去救那面墙,甚至没有看它一眼。他一步一步收拢披风,像把一把伞收成一条鞭。他的脚尖在门内的网格边轻轻点了一下,试那块地的稳。他想把凌峰等人从“风”和“雨”的势里拉回他的剧场里——电、硬地、静音。他的接收器是暗的,他宁可不用它,也不肯再给凌峰等人任何回授的机会。
“右半步。”凌峰的锤柄贴在前臂内侧,短促,“让他踩歪。”
凌峰等人全体往右滑半步,清醒椅和售货机只是顺势挪了指宽,门缝那条干路也跟着偏了。瞿藏的脚正好落在绝缘与地网的边界,披风外沿的电纹被雨一碰,像猫的毛逆了一下。他没有停,拳从口袋里抽出来,指虎抹过雨,轻轻一下,打在门把旁那块变形的铁皮上——那一处“嘣”地弹开,门缝长了一指。
“加水。”凌峰咬牙。喷淋“哗”地应声更大,地上那层薄水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沿台阶往下飞跑。泡沫也被兜走了些,门口又滑了一寸。
外勤终于发现墙退不出,改从侧边推人,试图用人群挤死这条喉咙。第一排抬起盾,第二排的肩用力往前顶,像一根粗绳在雨里拧紧。
“现在把墙翻一下。”罗小军低吼。
“怎么翻?”林妍问。
“打它刹车。”阿雷克斯喘,刀背从滚轮前沿顺着摸上去,“这里有白瓷小卡扣。给我半拍。”
“半拍够吗?”凌峰问。
“够了。”阿雷克斯笑了一下,笑意像蜡烛在雨里,“别浪费。”
凌峰没有说“不”。他知道战场从不养客气。他把对拍锤“唰”地一抡,锤头擦过墙侧的孔洞不是去砸,是去引——“当当当”三声,像在找一个看不见的节律。瞿藏的头轻轻偏了一线,他的拳举着,没落。阿雷克斯就着这线把刀背“嗒”在白瓷卡扣上,卡扣“咔”地松半齿,滚轮刹车失效了一瞬,墙体重量往前栽了一寸。门外的水恰在此刻冲上来,像一个见缝就钻的小偷,猛地塞进滚轮底下。墙侧重心失衡,“咣”的一声磕在门槛硬字上,整个体块微微侧起。林妍和罗小军同刻往外“掀”清醒椅,把它当撬棒,用门槛做支点——墙再斜了一线,像一只胖鱼被迫翻了鳍。
“起!”凌峰一声。凌峰等人全体把力往上一托,滚轮滑过门槛,墙体倾斜角度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一头往楼道里“轰”地倒去。外勤第一排猝不及防,盾面被墙边缘压了一下,却没有被伤,反倒把墙压了个死位,墙斜在楼梯的第一节和第二节之间,像一扇巨大的塞子,堵住了整条道。水顺着它的背潺潺往下流,把声学墙底部的缝都浸满。
门口终于松了一口气。不是完全松,是那根勒在喉咙的铁线被撬开了一个指肚宽的洞。凌峰等人每个人都在这一指肚宽里喘了一下,嗓子里全是铁味儿。阿雷克斯的右肩彻底塌下去,他把刀背从滚轮边拔出来,刀尖垂到了地上,整条臂像不是他的。
瞿藏没退。他看了看被堵死的楼道,也看了看凌峰等人的腿——每条腿都在抖,却全踩在那条窄窄的干路上。他像在心里把今晚的账本翻了一遍:信息优势被凌峰等人折掉,地形优势被凌峰等人借雨借风反打,兵力优势被“我”这个字从人群里挖出针眼;他只剩最后的手段——他自己。
他往前一步,披风的水沿着边滴到凌峰等人面前,电纹此刻收得极细,几乎看不见。他抬拳,拳峰很低、很近、很凶,没有绕、不漂亮——单纯的杀意。他看准了凌峰的胸骨。凌峰也看准了他。他不退,前臂斜立,对拍锤的柄贴在骨上。他知道这一拳会给他的肋带来什么代价,但他不躲。他眼神里只有一句话,像一枚短钉钉在舌下:救够就行。
拳落的瞬间,陈肃突兀地抬起没电的四格板,对着瞿藏耳侧的空处“唰”地一划,塑料边刮空气,发出一声干冷的尖啸。这不是光,是“声东击西”的声。那一声把瞿藏的头往声源一偏,拳偏了半寸,打在凌峰的胸肌上而不是骨缝。疼仍旧钻心,凌峰的眼前炸出白星,他没有倒,只是把那口气咽回去,脚下死死钉住。
“右腰。”阿雷克斯突然吐气,左手把刀背从地上提起,换手,“他那儿怕。”
“我打。”凌峰按住胸口,声音发哑。他把锤头往上一抡,没砸人,砸了门框上方那块白瓷灯座——“当”。那声“当”撞在空腔里,撞出一个短到几乎听不见的共振,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头在瞿藏耳后悄悄戳了一下。接收器虽然关着,可骨传导不会完全服从开关。这一戳让他的肩膀短短一顿。
刀背“嗒”。阿雷克斯把左手的刀背在那条硬件接口的缝上再敲一次,敲得极准、极轻,却像往脆处写了一个记号。瞿藏的呼吸出现了今晚第一声少见的重音,不是痛,是怒。他拳换轨道,往阿雷克斯脸上扫。阿雷克斯来不及格,只能把刀背横起来挡。力从刀背传到他的左臂,整个肩胛骨像被撕了一道缝,他闷哼也没哼,膝盖把清醒椅再顶紧一寸。他知道自己到头了,脸上却突然松了一点,像一个人把一件事交代给了正确的人。
“换我。”林妍把扎带松手,脚尖踩住干路朝里“滑”了半步,手里抓着那把小刀,像抓着一根下水道里捞出来的铁钩,“我不打他,我挂他。”
“挂哪里?”罗小军问。
“披风。”她眼睛亮得像雨里的灯,“让它落地。”
她说完人已经到位。她把小刀的刀背顺着披风内衬的暗线悄悄挑了一下,挑在导电纤维的缝和缝之间,刀背不锋利,只会卡住。她把扎带的一头绕过去,另一头一抛,恰好让扎带过门框上的破洞。她猛地一拉,披风的一角被死死拖住,电纹在雨里“滋”地绞成一团。瞿藏立刻抽身,但那一瞬的“挂”足够打断节奏。
凌峰抓住这口空。他把锤头捅到瞿藏腰侧,力度不是打碎,是“顶”,顶在那条硬件和骨的过渡上。那是全身力最不容易借的地方。瞿藏像一块被人硬生生别了边的铁,他转身的弧彻底失了圆。阿雷克斯左肩上承,刀背最后一次“嗒”,把那条缝再“敲”深半指。
凌峰等人同时再退半步,把人拼命往门外的风里拖,披风被雨越浇越重,电纹在水里像快灭的火,无法收束。瞿藏的拳还重,却再也打不出刚才那种干净的直线。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今晚没有过的一闪——不是惧,是对战场之外那东西的估量:风、雨、人与“我”。他把拳收回去,接收器在黑里亮了一点,又灭。他像在远处听另一条线的回话——商弈。
凌峰等人也听见了——不是声音,是一股从楼顶拉下来的低沉嗡鸣,像有人把一条粗绳在空中拉紧。雨被这条绳轻轻拨了一下。那不是声学墙,是远处微波桅杆的备用心跳——他们在尝试重启另一条“旁路”的校验。
“屋顶又动了。”陈肃压住胸口,“凌峰等人得上去。”
“上。”凌峰声音沙得快散了,“这边交给谁守?”
“交给我。”阿雷克斯把刀背竖起来,像一根被雨浸透仍直着的桅杆,“你们去。我站住就行。”
“你已经……”罗小军的话咽进雨里。
“我还在。”阿雷克斯笑了一下,牙齿在黑里亮到让人心发酸。
他把刀背横在门口,整个人像一块塞在船舷与码头之间的木楔。瞿藏收拢披风,站在他正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雨把两人的影子连成一条黑带。
“走。”凌峰转身,捏紧胸口那枚主控钥。痛像一柄潮湿的钉,钉进骨里。他知道上去要面临什么——另一条链子的重启,另一场“风与人”的较量。他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阿雷克斯肩膀塌下的样子。
凌峰等人踩着那条干路往楼上冲。每迈一步,风就把雨更大地往凌峰等人脸上摔一次,楼顶的低鸣更清楚一线。楼道墙皮被水泡得起皮,摸上去像摸一条粗糙的鱼背。脚下一滑又稳,稳住的时候凌峰等人互相拉一把,手心里全是水,全是热。凌峰咳了一声,胸口像被人拉了一把刺,他没停。
身后传来短促的金属声——不是墙,是两件硬器碰了一下。凌峰等人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们俩的“问候”:指虎敲在刀背上。声音很轻,却像两块石头抵在河心不肯让水过去。
门被风一下推开,楼顶的雨像一面落下来的布,把凌峰等人全裹在雨里。远处微波桅杆的红灯在雾里忽隐忽现,像一只在梦里翻身的眼。那条低鸣从桅杆里拧出来,拉着夜色往凌峰等人这边拖。凌峰等人弯腰、抬头、喘气,往那只眼的方向冲。
身后,门槛那一寸还在死扛。凌峰等人心里清楚——那儿有一个人站着。他的肩估计再也用不上了,但他把刀还竖着。凌峰等人救不完所有人,可凌峰等人总能救够。风雨会替凌峰等人顶住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夜伸手拽住凌峰等人,把凌峰等人往更高那一步拉。
楼顶的门一推开,风像一面湿冷的布从脸上盖下去。红色的航空障碍灯在雨里一闪一灭,微波桅杆的低鸣像一条收紧的粗绳,从天幕那头拉到凌峰等人脚边。防滑钢板被雨敲得啪啪作响,积水在板缝里连成细渠,城市的霓虹被搅成碎片,浮在水面上像一锅揉烂的颜料。
柜里一整排波导与同轴接口,白瓷法兰一溜排开,旁边用马克笔写着GAMMA BYP.被划掉,下面新添一行DELTA/ALT,还带着未干透的笔痕。低鸣就从这堆波导后面的隔离器里渗出来,像藉着风把心跳送到凌峰等人耳朵里。
“人来了。”罗小军在女儿墙后压低声音,“两个,电击叉,右侧风机后。”
“我挡右,你们动手。”凌峰把身位往右拐,肩胛骨贴上风机罩一角。电击叉先上来,蓝弧遇雨炸成大片细白,空气里立刻多了一股烤焦橡胶味。凌峰不硬接,他把对拍锤柄贴在前臂内侧,从电弧下沿“切”进去,锤柄背顺着叉柄“顶”了一寸,电弧歪了,蓝光打在通风机壳上,“啪”的一声被风雨劈碎。第二个智能机械从后探身,想越过凌峰等人去抢柜子。罗小军一声短促的“嘿”,把一片广告牌碎塑丢到他面门,塑片被风掀走了,但他本能一偏头,脚跟踩在积水里一滑,整个人撞在女儿墙上,电击叉打空。
“交替。”林妍不抬头,手却稳,“拧一、掀二、拔三。”她左手拧开第一块白瓷法兰的螺帽,右手刀背“掀”卡簧,再把那段波导往回“一拔”,潮湿的空气立刻灌进断口,隔离器里的低鸣顿了一拍,又急促起来,“它在自检。”她咬牙,“再断一条,它就掉进保护。”
凌峰把电击叉压住半秒,风把他衣服吹得鼓起来,他胸口像被铁环越箍越紧。他趁着那半秒把对拍锤“唰”地回抡,砸在第二根同轴的陶瓷隔离器边缘,“当!”短促的脆响,隔离器的外壳裂出一条细缝,雨水沿着裂缝钻进去,“滋——”电声像被人掐了喉咙,低鸣从“嗡”跌成“呜”,又从“呜”掉成一串不甘的喘。
“还有隐蔽面板。”罗小军的眼在雨里眯着,“桅杆不对——低鸣不完全从这来。”
凌峰等人同时一愣。风刮起一团水雾,从桅杆根部往右扯。就在通风机与广告牌支架之间,排水沟的防水卷材下面鼓起了一行方格——雨水在那面上流速奇怪,像遇到一排浅浅的凸点。“贴片天线。”林妍吐气,“藏在防水层下,连到柜内ALT二侧链。”
“拆沟盖,不要撕卷材。”凌峰把锤头横在手心,敲排水沟的铁格,“叮——”格栅抬起一角。智能机械电击叉从侧再次探来,阿雷克斯不在,没人替他“嗒击”,凌峰只得硬吃。他把锤柄当短棍抬臂一封,蓝弧擦着他手背划过去,皮肤像被针锉扫了一遍,热辣辣一片,他也没看,左手伸进去把沟内的线一把捞出一束。
不是普通的线,黑色同轴外皮下面包着白瓷介质,接口被雨打得发亮。林妍把刀往里一塞,“掀”,白瓷卡簧松到半齿;她四指用力,“拔”,同轴断口“喀”地脱开。那一瞬间,桅杆红灯连闪三下,低鸣像被风吹灭的烛,哆嗦了一回,没了火苗。
右侧的智能机械又探身想抢线。凌峰左脚一滑,故意滑,借雨势“切”位,肩头撞在那人胸口,把他扯开半步。那人电击叉下压,蓝弧打在钢板上,“啪”的亮成一朵流星,他自己也被亮了一下,眼睛空白了一指长的时间。罗小军一把扣住他手腕,“借我用一秒。”电击叉在凌峰等人手里逆着电流压回他护圈,蓝弧被雨剪成细丝,往女儿墙外“刷”下去。
“还没完。”林妍没抬头,“贴片天线的馈线两路,刚断了一路,另一条藏在风机底座里。”
风机壳体有四个螺栓,最内侧一颗被老锈包住,雨一打更滑。凌峰把对拍锤柄往上一撬,“当”地敲在螺栓帽的一角,林妍趁隙把刀背卡进去,手腕“拧”,螺帽出了一声不情愿的“咯”。她手上那道白痕渗出的血被雨冲开一道粉色的细线,她没看,继续拧,拧到刀背都在抖。最后一扭,螺帽“咔嗒”落到钢板上,啪地跳几下,滚进排水沟。
风机底座抬起一条缝,里面像一条黑蛇一样躺着另一段白瓷隔离器,紫外标记在雨里淡得几乎看不见。林妍把小刀平平插进去,“掀——拔!”断口“啪”地弹开,风一下从这条缝里灌进去,那条低鸣像被风吹成两截——前半截被雨拍死,后半截被夜吞掉。
桅杆顶的红灯灭了半秒,又亮,亮得虚。城市那头的投影车还在拖光,可光像被谁从中间压了一把,幔帘不再盖到凌峰等人这片楼顶。凌峰长出一口气,胸口却被冷气扎了一下,咳得肩胛骨一抽。他舔到嘴里一股铁腥,吞了回去。
“后侧!”罗小军忽然一声,音压比风还硬,“屋面风井有暗侧板,里面还有一块备用终端——他打算就地写回路由!”
风井像一口黑井趴在楼面,井口上有一面翻起的金属侧板,雨打在上面发响。凌峰等人贴过去一看,里面果然伏着一块小得过分的黑板,厚度跟一本书差不多,角上嵌着白瓷翻扣,接口上插着两条短短的跳线,标着ALT/ROUTE。旁边一只防水盒的螺丝是新痕,拧得很浅。瞿藏的手法,一以贯之:以退为进,暗线套暗线,拖住时间吃死你。
“拔它,别破风井。”凌峰眼神发紧。
“别直接拔。”林妍喘,“它有拔插检测,会回滚旁路。得骗它先‘松半齿’。”
林妍抓紧那个缝,“掀”,翻扣松牙;她“拔”,第一条跳线脱出。第二条还在,翻扣已经回弹,她没力了,手一个抖,刀背从缝里滑出来,险险划到自己虎口。血这回不是粉色的,红得像刚摁灭的霓虹。
“交给我。”罗小军一把按住她的手,“你手别再拆了。”他用齿把小刀叼住,左手两指并拢从缝里“捏”住那条短跳线,右手用力往里“压”,把翻扣骗成“阖位”,再一扯,跳线被活生生夺出来。风井里的板“滴”了一声,像一只小兽临死前的喘。夜色里,桅杆那条低吟终于彻底散开,只有雨在钢板与排水沟间跑。
“完了吗?”林妍抬头,眼里全是雨。
凌峰没回话,喉咙里只是一声极轻的“嗯”。那声“嗯”不是给别人,是给他自己胸口里那块还在烧的疼。他把对拍锤收回,塞到腰后,“下去。”
“你去?”林妍拽住他袖子,“你胸口不行。”
“我不打他。”凌峰道,脸上被雨冲得很干净,“我把‘我’带下去。”
风把这句话吹得很轻,却不碎。凌峰等人把工具塞回柜里,把断掉的跳线摁到缝里,白瓷翻扣再扣回半牙。林妍用扎带把柜门系住,像给一口棺合盖。凌峰拿主控钥往腔体里“磕”了一下,像给死者敲个醒别。桅杆红灯在远处忽明忽暗,投影车的白光挪开半条街,城市的雨像被人抚了一把,细了点。
门里黑得像一口井。凌峰等人往下走,脚步踩在每一节台阶上都发出“嗒嗒”细响,像在给楼下的两个人打鼓。刚到转角,门槛的黑里亮了一下,是电纹的残影。那一刹,刀背与指虎的金属撞在一起,发出的不是尖响,是一种低沉的、几近礼貌的“当”。
阿雷克斯还在。他把刀背横着撑住门口,整个人像一根有裂的柱——裂归裂,它还直着。瞿藏收着披风站在他正前,接收器灭着灯,脸在雨里被应急灯的光压成一块冷石。两个人都湿透了,谁也没说话。地上的泡沫被雨压瘪又鼓起,像两个人之间的一条白线,谁跨谁输。
瞿藏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甚至不冷,像在给一本账做最后一道横线。他抬拳,拳头没有立即落,像在等某个信号。楼外,远处的投影车终于把那块白从凌峰等人这座楼的方向撤走了,白光去照另一栋更高的楼。楼下的人群里,有人又说了一声“我”,很轻,却非常清楚,像在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角上,用铅笔压出一个圆点。
凌峰把对拍锤往前一递,锤柄在阿雷克斯刀背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短促的“嗒”。那是凌峰等人之间的口令,不为打斗,只为把心定在同一条线上:摁在一起,不要松手。
风从门缝里灌进去。凌峰等人每个人都把脚往干路上移了一寸。瞿藏的拳在风里收紧,披风边缘的水一滴滴落下来,像沙漏。凌峰等人知道,他还有一击;凌峰等人也知道,凌峰等人把该断的都断了。接下来,是门槛上那一寸的事。
门槛上那一寸像绳索,拽着两边的力不让它散。瞿藏先动,拳尖从雨里探出来,没半点花哨,直奔凌峰胸口。凌峰不躲,前臂立起,锤柄贴骨。两股硬力在那小片铁皮上撞出闷响,他胸腔像被人握了一把,疼得眼前炸白,脚却钉住没退。雨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像把疼一点点冲开又压回去。
“再一步就踩水。”他喘着,嗓子沙到发不出完整的音,还是把这句撂在了风里。
门外的人群像被线牵着,第一排的鞋尖停在水边。有人不知道从哪儿挤出一声软得要命的“我”,像刚长出牙的小孩咬在木勺上。苏薇顺着那口气顶:“你不是名单。你喘得出来。”
“他要断你们的‘喘’。”瞿藏淡淡开口,像在雨里推开一块玻璃。他抬手——不是拳,是指虎在门把上轻轻一敲。楼道上方的摄像头黑洞里吐出一阵细不可闻的啸,像一群看不见的蝇在耳骨底下扇翅。即便没电,空壳也能当共鸣腔,他在用楼道让本能恐惧放大。几双刚聚回来的目光立刻开始往外散。
“别让他把声音抢了。”陈肃咬牙,抡起那块已经没电的四格板,边沿朝门框上方的空腔猛一刮。金属共振像一把钝刀割过高频,啸声被这道“沙”压住,整条楼道像被人替换了底噪。瞿藏眼皮微微一动,接收器灭着灯,骨传导却躲不开。他拳势一滞。
“水上来!”罗小军一声短喝。他已经把消防栓箱的玻璃敲开半扇,红色水带在他胳膊上蛇一样一抖,阀门一开,水柱“呼”地朝门缝冲出去。不用冲人,只冲泡沫和门槛,直接把那道白团卷成细条,像有人把糨糊扯成丝。第一排的盾被水势刮斜,后面的脚步也被迫错拍。水带重,反噬也重,罗小军脚下一滑,整个人几乎被水带拖翻,他把膝一跪,“咣”地用膝盖把水带死死压住,肩胛骨像要裂,他没叫。
阿雷克斯站在门心,刀背横得像一根拴桩。他不再“嗒击”——右肩已经不听话——他只管挡。他把每一次瞿藏贴进来的拳路都往风里领半寸,让雨替他吃力。拳影擦着他的脸颊过去,风把拳风吹散,雨把热气打凉。他的腿在抖,刀背却没歪,整个人像一根只剩木心的柱,吱吱作响却还立着。
“挂他披风。”林妍的声音发颤,手指已经把扎带余尾绕上门框破洞,再去找那片导电纤维的暗线。她不再用刀尖,以免划破,她用刀背,像用钝钩挑着纱。一次、两次,终于把纤维的一角挑出指肚宽,一拉,扎带“喀喀喀”收紧,披风的外沿被死死扯停半寸。电纹像被雨浇灭的火花,黏在布上抖成一团。
瞿藏不怒,他不需要情绪。他只把腕一翻,拳换轨道,去打那根把水带压住的膝。凌峰抢先一步,锤柄扣住指虎的内弧,把拳往自己方向带了一线,自己反而吃了那股力,胸口像被细锉磨过,他“嗬”地喘了一口冷气,背贴门,才不至于跪。阿雷克斯见势,刀背从下往上“顶”住瞿藏的前臂,像用一截木棍把蛇头抬起。那一下把他的左肩也带得生疼,他还是抬了。
门外,水柱把泡沫扯走一片,露出光滑的台阶。第一排有两只脚真的退回干地,盾面也放下了一点。
瞿藏看到了变化,他并不慌,他换了手段。他把接收器按在耳骨后面,像按下一个看不见的按钮,披风的内衬随之振起极浅的纹波,不再外放电,而是把楼道空气当作音腔,低频到连雨都跟着发抖。
“右腰。”阿雷克斯忽然低促吐出。那条硬件接口今晚被他敲过三次,他像记下了一处旧伤。“他怕那儿。”
凌峰应声。他没子弹,没力抡,他只用锤柄去“顶”,顶得不重,却准。顶在骨与硬件的交界处,像把一柄木楔塞在齿轮里。瞿藏的肩短短一缓,他的拳路第一次在风雨中显出肉身的笨重,一点点,一瞬间的“人”。这一点够凌峰等人把水带再往外推半尺,把门槛上的喉咙再拉宽一指。
瞿藏从不拖泥带水。他往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不为拳,是为换地。他要把鞋底从湿滑的网格边界挪回干位。他一挪,披风的被挂一紧,林妍差点被甩飞,她用肩膀把扎带卡在门沿裂口里,皮肉在铁边上擦出一道火辣辣的痛。她没喊,她只是低声:“他在退。”
罗小军把锤头朝消防栓箱的空腔一敲,“咚——”一声钝响,像在井里丢石头。这个“咚”不高不低,刚好让胸腔里的那股低频往里一沉,沉进自己身体而不是被外头裹走。苏薇紧跟这个“咚”,把“我”落在“咚”的后面,“我”变得厚而不飘。楼道里几张智能机械脸像被这个“咚”把目光扣了一下,眼白慢慢露出来。
“墙松了。”陈肃眼尖。门外那扇倒在梯口的声学墙在水浸里往下滑了一寸,自己卡得更死。后方的推力传不过来,前方的脚步就没了靠背。瞿藏看一眼,他知道这势再延,今晚拿不下。他的接收器在雨里亮了很细一线,像在确认另一路的回话。
“他要撤。”阿雷克斯压声说到。
“他撤我们也撤。”凌峰说。他把背往门上一贴,手心摸到那枚主控钥的硬边,像摸着一颗烫过又凉下来的石头。
话音刚落,瞿藏抬拳最后一次。他没有再打胸肋,他打刀背。他知道哪里能让一个人明天再也抬不起手。他的拳打在刀背正中,阿雷克斯左臂里“咔”的一声小响,像一根老木条断了半截。疼没有声,他也没出声,只是把膝盖往上一顶,把清醒椅顶紧门槛那道凹。他的手从刀背滑下来,滴在地上的不是血,是雨,冷得像铁。
“够了。”他笑了一下,笑到嘴角发白,“你们走。”
风把雨往里一推,像替凌峰等人点头。林妍把扎带绕了一圈又一圈,死死把披风的那角锁在门沿的裂里,像把整夜的电绑成一团废线。罗小军收起水带,把阀门旋小半格,让水只冲泡沫,不伤人。陈肃用四格板把门把与售货机之间顶出一个楔,板身被压弯了一线,仍不碎。
“守住。”凌峰把额头抵在阿雷克斯的额头上,仅一瞬,“我们会回来。”
阿雷克斯没说话,他把刀背竖直,像一根在风里立着的黑线。瞿藏盯着这根线看了一眼,眼神平得像一块湖面。他把拳收回去,披风随之收拢,电纹在雨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他后退一步,把眼角投给楼道深处——那堆被雨和“我”拉扯的人。夜里他的脸像一块冰冷的碑,碑上没有字。他转身,消失在黑里。
风贯进来,雨砸在凌峰等人脸上。没有欢呼,没有话。凌峰只把手抬起,指节碰了一下每个人的手背——苏薇、韩启明、林妍、罗小军、陈肃——最后又回到阿雷克斯的刀上,轻轻敲了一下,像给门槛留灯。他回头,胸口那把锉又开始磨,他咬着牙,把两名测试员从墙边挪起。
凌峰等人沿着干路往回撤。楼道的墙皮被水泡起,气味里有溶了的灰和老霉。每走一步,鞋底都“嗒嗒”响,像在给这座楼记下今晚的节律。身后,刀背和门框偶尔碰一下,“当”,像告诉凌峰等人:门在。再远一点,风把“我”字捎回来,轻,却真。
撤到转角,凌峰回望一眼。门缝里只剩一条细影,垂直,黑,稳。对面笼着雨的黑里,有一双眼在看——不是恨,是算。那是瞿藏。他没远,他在等另一个“久”。他的方法从来是“久”,绞补给、绞时间、绞人心。他已经失去今夜,凌峰等人知道他会换明夜。可凌峰等人也知道,今晚这口“我”落进了城里,落在每条湿街、每扇窗背后、每个还会被风吹到的耳廓里。
“下去。”凌峰说。他的声音轻得像要碎,却稳。他把那枚主控钥按在掌心里,像把夜的心也攥住一颗。他知道下一场不会就此停——投影车还在远处转场,别的桅杆会被点亮,别的旁路会起;瞿藏会换一副棋盘,把人群变成河,想把凌峰等人分散。凌峰等人没赢,凌峰等人只把“输”往后推了一格。可这格够凌峰等人把俘带走,够凌峰等人把“我”送到更多的喉咙里。
楼道向下灌着风,雨顺着扶手成串滴落,像有人不停扳动开关。凌峰等人抬着两名测试员,肩带勒得发疼。陈肃把没电的四格板横在胸前,当个钝盾。台阶上积水浅浅一层,鞋底“嗒嗒”地敲,像把夜和心一层一层拨开。
转到三层半的平台,头顶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频闪把墙上警示条刷成断续的白。空气里有汽油味,夹着潮冷的金属腥。左侧的侧门缝里透黄光,像有人把旧街灯塞进墙壁。林妍压着门把,耳朵贴上去,风里飘来低低的电机声。
“后勤走廊,去装卸口。”她吐出一口雾,“右转三十米有卷帘。”
“听。”凌峰抬手。卷帘方向有极轻的轮子声,节律均匀,像有人把一枚硬币在桌底滚——不是人,是机器。罗小军探头看了一线,回到墙后,小声:“清扫机器人改装,前置喷头,后挂泡剂包,识别灯蓝的。”
“别让泡沫堵人。”凌峰对着凌峰等人,“靠左墙,交替掩护,出门口先夺一米。”
凌峰等人把测试员互换一下,轻些的给苏薇和韩启明。门一推开,潮气扑面。后勤走廊长,地面是环氧树脂,湿光如镜。天花板吊着一排轻薄的金属风道,风从里面走,发出像喉咙里咕噜的声。三台圆盘形机器人正沿着地角巡,外环贴着尼龙刷,刷毛扫过水迹,留下一圈圈半干的印。它们的头上各点了一个蓝光,像水里游的小鱼眼。
“左墙。”凌峰往前一贴,肩胛贴住灭火箱,脚尖斜着擦过地。阿雷克斯没在凌峰等人侧,他留在门槛,刀背立成一道黑线的影子忽长忽短。想到他,心里像被指节敲了一下,但脚步没乱。
第一台机器人向凌峰等人侧偏了半指,感应到躯干。喷嘴抬起。林妍先动,她抄起灭火箱内的CO₂瓶,把喷口对准机器人顶端的识别灯“嘶——”地喷了两秒,白雾一笼,蓝灯灭,机器停在原地发呆,像一只被冰面凉了一下的乌龟。第二台已探到,喷嘴里泡剂泛白,黏得发亮。
“借光。”陈肃把四格板侧面倾斜,利用走廊的黄钠灯折出一块硬斜光,直照第二台前挂的反光条。它的摄像头被强反打一晕,视觉算法犯愣,路线向右偏。罗小军脚尖一挑,把地上的标牌“湿滑小心”板立在它路径前,塑料牌被它的尼龙刷卷进刷圈,刷圈卡住半圈,动力电机“吱呀”直叫。第三台绕过来,喷头启,白泡像蛇吐信子一样向凌峰等人爬。凌峰把对拍锤柄横过来,在泡流的根部“压”了一下,把泡沿墙压成一条白带,给凌峰等人过脚。泡沫遇墙角自己粘住,像一条被粘死的舌头。
卷帘口到了,卷帘半落,底边距地只有一米不到。外头是装卸平台,雨下得更狠,远处院墙上的霓虹从水里映上来,红得像被拉丝的糖。卷帘外右侧两名智能机械正抬着便携防爆盾往里插,想把卷帘撬高。左侧堆着两排托盘,塑料薄膜被风撕了一半,哗啦作响。
凌峰等人在门洞前排成“L”,凌峰先钻卷帘下沿,膝盖贴地滑出半身。冷雨像刀子刮脸,地面比走廊滑,且有机油味,抬眼看见左侧第三个托盘上有崩裂的机油桶,黑亮一滩沿着坡道缓缓往下爬。
“油带做好,别滑自己。”凌峰压声。我点头,把托盘膜顺手往地上一甩,塑料薄膜在泥里铺开,像一面软绳。凌峰等人脚背踩在膜边,借摩擦力。智能机械的防爆盾上来了,盾面沾了雨,反光刺眼。我把膜边一提,甩起半片塑料罩在盾面上,雨把塑料贴紧,盾瞬间变得“瞎”,后人看不清前人的脚背。那人本能调整脚,正好踏进那滩机油。鞋底滑,整个人连盾歪到坡道边,肩撞上卷帘边的轨道,“铛”的一声,牙关咬重。
“起!”凌峰一声短喝,我和他同时把托盘往外“掀”。托盘滑上油带,像一块砖在冰上疾走,直直撞进两个智能机械的膝窝。不是伤人,是借力。他们被自己的盾带着倒退一步,后排乱成一片。左侧托盘区成了凌峰等人的掩体,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推进去贴靠。
卷帘上方忽而下坠两寸,铁链“哗啦啦”抖音。有人在内控。瞿藏没下来,可他的手在上面。卷帘再降一寸,凌峰等人出入空间立刻被挤薄,雨和风全被压在这一条喉里。外头的拖车怠速,柴油味一阵阵,混着泡沫的甜腻味和机油,嗓子里像挂着毛。
“撬力臂。”林妍拎起装卸口边的铁三角,楔进卷帘一侧的导轨,扎带缠住,“喀、喀”两声,卷帘被硬生生卡住,暂时不再降。右侧那名智能机械抬盾再进,脚步稳,这人明显受过训练。凌峰不直接打盾,他抬起对拍锤把柄角“切”进盾边和手腕护圈之间的缝,扭,盾稍偏,露出半个手背。他没打人,打的是扶手柱,我则用肩把扶手柱顶成他的临时“敌”。这一拧一顶,逼得那人自己把手腕缩回去,盾边落在油带上,重心又去。
“交叉视野。”陈肃提醒。他虽然没有光,眼还是一个人里的镜头。他蹲在托盘后,把两侧雨线的折射看得清:“右再来一人,肩灯。”
肩灯把帘下这一条喉照成白,光挟着雨线斜打凌峰等人脸。罗小军把“湿滑小心”牌再立起,光反在上面白得刺眼,肩灯那人本能把光下压,照到油带,自己的脚影模糊起来。就是这一瞬,凌峰脚尖往油带一蹭,借着滑力“切”到右侧,锤柄“顶”在卷帘下沿,门缝抬起指宽。风立刻灌进来,吹翻了两块泡剂包,把泡沫往外拽。泡沫落到坡道边,自己流下去,成为凌峰等人的“水泥”。
“后场有叉车。”林妍透视过去,“钥匙挂车架上。”
“取,挡。”凌峰只吐两个字。
林妍脚底一蹭,借油带“滑”到叉车旁,指尖在钥匙环里一捞,冰冷的金属一下卡住指节。林妍把钥匙往孔里插,转,“咔”。发动机嗡一声,振动把雨抖成小珠。叉齿落地,灯亮。把手一推,叉齿抬起,像一只慢慢抬头的兽。智能机械抬盾正上坡,叉齿侧着顶在盾底沿,把他连盾往外挑半寸。我不求挑翻,只求把这口喉再抻宽一点。
卷帘内控开了新的花样,门框上方一个方口吐下黑色的东西,落地“扑”的一声裂开,气味甜,像医院里消毒水和糖浆混合。烟雾贴着地面蔓延,风一吹打旋,像一条慢慢爬的蛇——是低剂量镇静气雾。凌峰等人躲不过风,只能换身位。
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从这条缝里带出去,沿托盘列绕到叉车后。智能机械再冲,牙关里的短气声在雨里清清楚楚。凌峰不和他们角力,他把叉车方向一扭,叉齿对准坡道正中,油门往上一点,叉车“吭哧”着上坡。叉齿不是去扎人,是去当一扇移动的墙,把雨切成两半。一名智能机械被逼到扶手柱和叉齿之间,想往右绕,脚却踩到凌峰等人铺的塑膜,滑,“噔”地撞到卷帘侧立柱,盾口磕出一块白印。
外侧院墙上,投影车的白光终于横移,像一张巨幕抽走一角。远处楼群的霓虹混在雨里,红、绿、冷白互相反着,在凌峰等人脚边水里晃得像一锅开了的釉。风忽然向凌峰等人这边转,吹皱了地上的气雾。
“走!”凌峰把对拍锤抡在肩上,对着最后一名还想冲坡的智能机械把锤柄横过去顶,他脚下一滑,整个身位侧到油带上,自己摔进雨里。凌峰等人不追,叉车一退,叉齿贴地,拦在卷帘喉前,成一面真正的“门”。林妍把扎带一剪,拔掉楔在导轨里的货架立柱,卷帘这才“哗”地降到底,把风雨隔成两半。
院子只有凌峰等人和雨,和那台怠速的拖车。柴油机喷出的热气把雨烫出一层薄雾。装卸平台边有一条黑色的塑胶坡道通向侧门,坡道贴着一面霓虹牌的背面,招牌的红字被雨打得稀碎,像血不是血。坡道再往前,是院墙角的防火门。防火门有两个自锁铰,白瓷。
“还得再挡一波。”罗小军回头看卷帘,“他不会只放我们走。”
话音刚落,卷帘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金属摩擦,像人在铁盒里用刀刮钉子。卷帘下沿有几处指宽的缝透出白光,是肩灯的反。凌峰等人用叉车挡,。凌峰仰了仰脸,雨打到他的睫毛,掉下一串细珠。他胸口疼得像被锤头留了印。
锤头敲上铰链,“当——当——”两下,白瓷牙“咔”地退了一线。林妍把小刀刀背塞进铰链缝,“掀”,罗小军“拔”,铰链“喀哒”松齿。门开了一指。风从缝里挤过来,带着巷子里冷湿的霉气,又干净。凌峰等人像鱼闻到了河。两名测试员在苏薇的领着下钻过缝,鞋底踏进巷子里,发出和大院不同的“嗒嗒”声。韩启明回头看了一眼卷帘,眼里风雨混成一条线,什么也没说,去抬第二扇铰。
卷帘那头终于“铛”地一声,像有什么到了“点”。下沿缝里喷出一道极窄的白,泡剂?不是,是高压水幕。那是工业水刀,薄得像线。凌峰等人同时矮身,它从叉车叉板上切过,留下一道浅浅的银亮。再高半寸就是人腿。瞿藏没来,但他的手在控。资源绞杀、时间绞杀,都在他掌心里转。他要把凌峰等人的全部拽回战斗里。
第二扇白瓷铰锁松了半齿,防火门“呃”地让出一米。风灌进巷子,雨从巷子里回吹到凌峰等人脸上,带着垃圾桶的酸味、墙体剥落的粉尘味,还有一股因为空间狭窄而显得更尖的回声。巷子深处有一盏老钠灯,灯罩里积了水,光被水泡成一团麦色的糨糊。
“撤!”凌峰一拍我的肩。凌峰等人让两名测试员先穿门,苏薇护后。陈肃拖着四格板,板角在地上划出一道亮线。林妍最后一个回望卷帘,呼气,“走。”
巷子背后那点白光和雨声瞬间被钠灯的昏黄吞掉,像从海面扎进了老井。地面是破碎的混凝土,坑坑洼洼积着水,反出碎霓虹和灯的病光。再往前是天桥的斜坡,金属格栅湿得发黑,每一块交错都在滴水。远处公交站棚里有几个人影挤在一起,谁也看不清脸。风把雨往站牌上打,站牌“当当”地响,像小锣。
凌峰等人回望最后一眼。院子那扇卷帘静着,静得像一张嘴合上了牙,只留几丝光线从齿间漏出来。那里面,阿雷克斯还站在门槛,刀背竖成一条黑线;瞿藏在黑里,像一块碑。
“别停。”凌峰声音哑,像沙子在铁皮上蹭,“天桥上风大,走左侧栅栏内,别踩水。”
“你胸口——”林妍抬眼。
“还能走。”他没看她。
凌峰等人往天桥跑,鞋底在金属栅格上“嗒嗒”敲,雨从侧面斜进来,把每个人的侧脸刷成同一个颜色。
天桥的金属格栅在雨里发黑,灯罩里浑浊的光被水泡得发黄,像一只生病的月亮。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夹在队伍正中,踩着左侧防坠栏内侧的窄边走,鞋底与栅格摩擦出的“嗒嗒”声被风吹散,落回凌峰等人脚边又被雨抹掉。桥下的车流像一条背光的河,红尾灯断断续续,柴油味从上升的热浪里冒出来,混着湿纸张酸涩的气味。远处霓虹在积水里化成纸上褪色的红。
罗小军贴着栏杆看,指尖指向桥的中段,“路面有一块维修板,旁边立了‘施工中’的牌。两侧各一人,肩灯暗,手里可能有喷雾或电叉。”
凌峰压着胸口,声音低得像被砂纸刮过,“交替掩护通过。右栏那里有风口,风大,能打偏喷雾。顺风。”
凌峰等人往中段推。维修板微微抬起一角,下面黑着,雨水往里注,不时冒一口泡。两名智能机械各自贴在牌后,肩灯在雨里忽隐忽现。桥顶的广告灯箱在凌峰等人头上嗡嗡作响,灯管有频闪,白冷光像硬钉子扎眼。风从右栏口灌进来,带着一股铁锈蒸汽味,吹得维修牌哗啦震动。
第一名智能机械探身,手腕一抬,喷雾喷头在频闪里泛出暗银。人影的肩在风里一沉,喷发的白雾被右侧风一口卷走,反而扫在他的面罩上。他本能仰头避,脚背却踩在维修板的边,板“哐”地沉了一寸,险些踏空。他下意识收步,重心短短一虚。凌峰不追,他把对拍锤柄贴在前臂内侧,斜斜顶向喷头与护圈的缝,力道不重,只把喷头抬高半寸,白雾打在灯箱的底边,瞬间回落为一片湿亮。第二名智能机械从右侧角度切来,电叉在风里冒出一条细蓝线,风一偏,蓝线像湿毛被拧弯。
“我挡右。”我把身体贴上栏杆,手掌抓住冷得发刺的钢管,侧过身位,脚尖在栅格上“滑”出半寸,任风把电叉吹歪,蓝弧擦着栏杆“啪”了一声被雨拆散。林妍在我身后,抓住时机,伸刀背勾住维修牌上端的塑料扣,把牌往外一扯,牌落地,在雨里铺开成一片软,挡在智能机械前路。那人跨步,脚踩在牌上,塑料表面一滑,身体自然往内侧靠。凌峰等人不追,只把人圈在风口与牌的“夹角”里,逼他往外侧栏方向踉跄。风抢了他的呼吸,他的“节拍”不再整。
“左边过人——先俘。”凌峰一声短促。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掖着过了维修板,“嗒嗒”的节律密起来。风把雨横打在脸上,像一层针织网不住地膨胀、回缩。灯箱的频闪再亮一阵,脖颈汗毛跟着发紧。罗小军伸手一捞,从灯箱底沿扯下一条松动的广告布条,像一条湿蛇,甩到第二名智能机械的肩灯上,灯光被布条一裹,亮成一团闷白。他瞬间被自己的光晃到,电叉一抖,刚好插进维修板缝里,“滋”的一声,刺眼的蓝短促炸开,随即被雨压灭。
桥口近在眼前,风像从一只巨肺里喷出来,吹得雨像无数根针横着飞。天桥下公交站棚里的几个人影往里缩,肩并肩。站牌上方一只旧喇叭没电,锈迹像锯齿。站牌后的霓虹招牌背面一片猩红,漏出来,把雨染成淡红。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带下斜坡,脚在金属格栅上“嗒嗒”急敲,路边水沟溅起的水带着沙子打在小腿上发麻。
凌峰等人抬头。天桥上那两名智能机械已追至中段,其后又上来四个,队形散得不齐,肩灯忽隐。更远处,桥另一头的黑里有更沉的脚步——瞿藏的人不会放弃“尾刀”。风把雨按低,凌峰等人沿斜坡上,鞋底打在格栅上节奏急而快。灰车掉头要再来,半球罩还挂着那块布,音压起不来。它绕到站台另一侧,试图从侧面再吹。站台里那个刚说出“我”的人死死抓紧测试员的手腕,像怕风把人拽走。
回到桥中段,维修板仍微微起伏,灯箱半亮。追兵和凌峰等人对上眼。没有废话。他们直奔凌峰等人护俘留下的那条干路。凌峰等人不退——退也退不过——凌峰等人只要把他们“坐”回风里、雨里,和凌峰等人刚才走过的那口“喉咙”。
第一个追兵抬起电叉,凌峰等人侧身,借风把蓝弧吹偏。凌峰把对拍锤借回手,锤柄贴骨,往对方护圈与腕骨的缝一“顶”,不重,但准,电叉头下垂了一寸,蓝弧打在栅格上四散。第二个追兵用喷雾掩护,白带铺开,凌峰等人没有直迎。林妍把刀背贴在维修牌一角,把牌沿从地上掀半截,那层塑料雨帘正好把喷雾的一口“吐”回他脸上,他后退半步,手一抖,喷雾在风里乱撒,像一把稀软的粉被吹开。
“灯!”陈肃喊。我把手伸进灯箱残留的检修口,摸到一截温烫的电线,手指一拧,灯又亮又灭,频闪被我故意打乱。追兵的视线被这“乱拍”切出锯齿,脚步自然断。罗小军的“咚”准确落在每个“断拍”的后面,把他们胸腔里的节律往凌峰等人设的拍上拉。风口在右,一切都朝右侧缓缓“流”。凌峰等人借力而为,把人一寸寸往右送。不是把他们打倒,是把他们“送”进风。
第三人抢中路,试图一步跨过维修板与风口之间——正是这个“跨步”,让他的脚落在板缝上。板边“咔”地一声,他腰一折,另一只脚忙着找地,凌峰等人不打,他自己已在雨里“摇”。凌峰趁势一“顶”,顶在他的肋与护圈之间,力道像一枚木楔,把他的“圆”别方。人被迫再退半步,正好退进风口,风把他的呼吸往外掏空了半口。
“注意后!”林妍眼角余光捕住动静。桥另一头的黑里,接收器的银光忽然在雨里点了一点,又灭。瞿藏没有出声。
“撤——按原路,桥左侧退。”凌峰的声音像一条被火烙过的麻绳,还挂着力量。
撤到桥口半遮处,一声“当”在楼上楼下同时响。不是灯,是金属坠地的硬响。瞿藏最后一个“手段”终于落下——凌峰等人看到桥下侧道尽头,一台黑色的厢车打开尾门,里面滑出一块黑亮的立板,板面光滑,没有孔,像一面无字碑。凌峰等人不用靠近就知道那是“静帘”——把所有声音吞掉的材料。他要把凌峰等人嘴里的“我”吸成哑。
“别给他正面。”陈肃喘,“避角。”
凌峰等人从桥左侧栅栏内沿的盲角滑过去,让静帘只能吞到凌峰等人的“边”。苏薇没停,她不对着屏说,她对着每一张脸说:“你能感觉到冷吗?能——那就是你。你在。”智能机械里又有一人点头,嘴在“我”字上打转,终于落地。静帘吞掉了尾音,没吞掉这个字的重量。
“够了,”凌峰回头看了凌峰等人一眼,眼神像一把钉在水泥上的钉,“回。”
胸口那把疼像忽然从他体内把人向下拽,他踉跄一下,手撑在栏杆上,雨从他的指缝里直直流。凌峰等人把身位收成一条线,顺着桥的左侧往回走。追兵没有再抢,他们在风里喘;灰车没有再压,它在找角;静帘立在那里,像一座无声的碑,雨打在上面没有声。凌峰等人穿过灯箱的暗影,频闪在背后拖一地碎白。每走一步,脚下的格栅都在“嗒嗒”,像夜在替凌峰等人记账。
回到那扇防火门前,凌峰等人把身上的雨甩下半片,手掌贴在门上,能感觉到另一侧那一寸门槛还在发颤——不是怕,是两道力在僵。凌峰闭一下眼,把额头轻轻抵门,像贴在某种看不见的心跳上。他吸一口冰冷的气,把痛压下去:“进去。”
门缝里的风像从嗓子里吐出来的冷气,直直贴脸。凌峰等人猫腰钻入,灯灭着,声不大,雨的声音从缝里被切成薄薄几片。走廊空,清扫机器人趴在墙边歇着,顶灯里水珠还在滴。更深处,门槛那一寸,“当”的小声又响了一下——刀背轻撞门框。
走廊像一根被雨灌满的管子,风在里面拧着跑。凌峰等人脚步落得极轻,还是能听见那一道熟悉的金属轻响——刀背轻轻碰门框的“当”。转过弯,门槛的黑从眼前把人整吞了一口:阿雷克斯还在,刀背竖着,像一根雨里不肯弯的钉;瞿藏对面站定,披风收得只剩一条细线,接收器黑着,脸像碑。
“回来了。”阿雷克斯没回头,只吐两个字,气息在喉结处颤了一下。
“接你。”凌峰的脚已经踩进干路,胸口疼得像被铁环勒紧,他仍把锤柄贴骨举起。
风忽然一停,像被谁按了“止”。喷淋头“咔哒”一声全灭,水线戛然而止,地面还在流,可新雨不再落。紧接着,一股干热从楼道远端推过来,嗡嗡声像一口巨扇启动——排风机逆转,把刚才帮凌峰等人打拍子的风全吸回去。雨味被抽淡,地面开始发黏,泡沫塌下来成一层甜腻的膜。
瞿藏没动,他只把脚尖向前轻扣半分,橡胶沿在湿痕上发出很轻的吱声。他掌心的指虎像一枚温润的黑石,不起眼,却把人心往里压。
“左移一寸。”凌峰低低的。凌峰等人同时把脚尖磕在网格边,把清醒椅和售货机再挪出指缝宽,尽可能留住地面那点潮。阿雷克斯把刀背往下沉,刀脊压在门槛凹里,像把自己插进楼的骨缝。
瞿藏先出手。他不开拳面,先踢门后,脚掌贴着地皮横扫,像一把低位的刀,直扫阿雷克斯膝。阿雷克斯没法撤,他把刀背垫下去,护住髌骨,力却从刀背传上来,左腿一软,膝窝像被人往里掰了一把。他“啧”了一声,不退,刀仍在正位。
“我接他低位。”我把肩贴门,脚跟钉在网格上。林妍趁隙一伸手,去摸扎带扣,准备把瞿藏披风再“挂”一次。她才探到布边,披风忽然一抖——不是电,是干化后的布面变硬,像一块被烘过的帆,抽手即脱。她指尖在布边擦出火辣辣的一道痛,口子被雨后蒸汽刺激,疼得她眼发酸。
凌峰一拳砸在售货机玻璃上,裂纹像白花在雨后墙面上蔓延,几罐碳酸饮料“咣当”落下。拉环一掰,气柱“嘶”地喷,喷出的泡沫炸在地上,混着尚未干透的水痕,一瞬铺开一层湿亮的糖膜。凌峰等人脚背蹭着糖膜,鞋底抓力恢复半分;对面智能机械的橡胶底踩上去,啪地被黏了半步。
瞿藏不看脚下,他看凌峰等人胸口。低频不在,他就用“久”——拳路不急,节奏像钟摆,每一下都精准砸在凌峰护骨的同一片铁皮上。第三下时,凌峰的背靠上门,胸腔里像被针锉磨出一层细火,眼前一白,他仍把锤柄抬到准确的角度,硬吃。
“借位。”阿雷克斯闷声,“右腰——还是它。”
“我来。”凌峰应,锤柄横移,不打人,顶瞿藏腰硬件的“过渡”。瞿藏肩短短一僵,拳轨第一次偏了半指。林妍趁隙,伸刀背从披风里层暗缝再挑,挑到的不是导电纤维,是一小片硬牌,拇指甲盖大小,雨光一照——序列码与一行缩写:ALT-K/Δ-17。
她心里一动——这不是战术物,这是供应的编号,是链路。她没喊,她只把那片硬牌用拇指死死压着,刀背往外一顶,“嗒”,牌角从暗缝里剥开一点点,最后一拉,啪地脱落,落在她掌里。瞿藏目光微微一偏,披风一收,刀背差点被缠住,他手腕一抖,才把刀抽回。
“拿到了?”罗小军贴耳。
林妍“嗯”了一声,眼睛还是盯着披风。她把小牌塞进腕套的汗带里,汗和雨把它粘住,像给今晚的“久”记了一笔账。
两名智能机械沿墙悄悄靠近,肩灯掩着。喷淋停了,他们的步子更稳。右侧那人灰影一闪,电叉从膝侧刺来。我把刀背空掌的手指往下扣,扣住电叉护圈,往墙上一“压”,蓝弧打在墙皮上炸成一串烫耳的“啪”,立刻被干风吹散。左侧那人掏出一罐便携干粉,“嘶”地一喷,白粉像灰雪往凌峰等人脸上扑。这一招毒,不伤身,却抢眼和喘。凌峰一抬臂,锤柄挡在凌峰等人眼前,白粉扑在锤柄和袖子上,湿成团,没能完全糊住凌峰等人的视线。
“把它们反喂回去。”罗小军抓起地上的塑料膜边,往干粉那一面一甩,白团黏在塑料上,他借力往回一拉,干粉连着风反卷回对方。他咳出一口,“辣。”
瞿藏判断很准,他看一眼磁力门闩的变形,手腕翻回,拳不是落凌峰等人,是落门把的回位钮——他要把门缝“合”。凌峰没给,他把锤柄从里向外“顶”,用门框做杠,逼得回位钮弹不下去。那一下像两个看不见的手在铁皮里角力,金属发出一声带点委屈的吱嘎。
换位要一口空。这个空,要从瞿藏身上“抠”出来。阿雷克斯把刀背稍稍向外伸了半寸,像把自己的身位让出一线;我在右侧轻踩糖膜,让鞋底发出极轻一声“嘀”,像一只虫在墙缝里爬。瞿藏的眼神往那一丝声里偏了一针——就这一针,凌峰伸臂,锤柄从阿雷克斯和门框间“滑”过去,像一条硬筋,顶在瞿藏右腰硬件的“过渡”。这一“顶”不重,却极准,把他整条肩腰的力断一瞬。他拳落在空处,空气“嗖”地一紧。
“现在!”凌峰和罗小军同时贴上,把阿雷克斯往内一“拽”。阿雷克斯的左膝一软,几乎跪下,凌峰手肘一顶,把他往售货机那边“挂”,让刀背仍留在门槛正中,像门的第二条骨。凌峰占位成功,锤柄贴骨,脚跟钉死。瞿藏看一眼那个换位,不怒。他收拳,披风一抖,干化的布面发出很轻的“哗”,像一条硬帆切过干风。
“下层旁路已起。”陈肃的喉咙里又“嗯”了一声,像有人在他胸腔里轻弹一根弦。
“走。”凌峰喊到。
凌峰等人开始后撤。不是转身跑,而是一步一寸地把人往后“拨”。门槛处,凌峰和瞿藏像两枚钉,谁也不退各自那一寸。瞿藏看出凌峰等人的方向,他没有追,他把拳收在胸前,像把凌峰等人当作带着伤从他身边走过的风,而他要把风记在账上,晚一点再卷回来。他的接收器在黑里极轻地亮了一点点,又灭。
“他不会拦门。”阿雷克斯贴着售货机喘,“他要凌峰等人下去。
“我们偏要下去。”凌峰冷冷。
凌峰等人沿走廊退。清扫机器人侧着趴在墙边,它们头上的蓝灯偶尔一闪,像做梦。顶灯里有水珠在玻璃上滚,灯管频闪,白光断成一格格。楼内热风与室外冷风在拐角处扭结,空气像被拧成麻花。地上那层糖膜让鞋底“粘——啪”地响,节律不齐,凌峰等人只得用“咚”把它拉回直线。罗小军敲了一下消防栓箱,“咚”,气在胸腔里一沉,凌峰等人的脚步又齐了。
“地下机房在负一,货梯口右转。”林妍把手背上的血迹用袖口一擦。
凌峰把锤贴在侧,疼又沿着骨缝往心口爬,他把疼压下去。阿雷克斯把刀背交给我,自己用右手抓住售货机边沿,把腿拖着走,左膝在抖,但还听话。他不吭声,只在每个拐角给凌峰等人一个短促的“嗯”,确认身位。
下楼的楼梯被风吹干了一半,另一半还湿。每转一个平台,墙上的告示条便换一个颜色——黄、红、蓝——被频闪切割得像刀片。负一层的门口有一盏老旧的应急灯,墨绿的外壳,灯罩里有一只飞不动的飞虫被水泡着,脚在泡里轻轻动。门上两颗白瓷铰像两只牙。柴油味在这里浓得像一层油,混着热铁味和新开的塑料味。
锤头落在白瓷铰周围的加固板上,“当——当。”连两下,铰“咔”地退了半牙。林妍刀背“掀”,罗小军“拔”。门“呃”地开出一条缝,热浪像一只红舌头从缝里舔出来,夹着柴油味,呛得人眼眶潮。凌峰等人猫腰钻进机房走廊,立刻被嗡嗡声包住,像进了一个金属肚子。
走廊尽头是一扇金属网门,后面排着两台发电机,银灰色,侧壁烫得发亮,排气管喷的热气带着潮味。墙上挂着一排配电箱,白瓷开关一溜,小字标注ALT/Δ-备、主配、旁路路由……凌峰等人要找的就在这几只白瓷门后的某一只里。
“看那只——涂写的,墨还新。”林妍指向右数第二个,标注Δ/ALT-ROUTE,下边用马克笔又补了一笔箭头。她把刀背塞进开合缝,“掀”。白瓷扣死,没松牙。凌峰抬锤,“当——”扣“咔哒”松半齿,她“拔”,门开,热风“呼”的一个长叹。
里头是一块小得过分的黑板,和风井那块亲兄弟,接口编号一致,跳线两条,旁边还夹着一张被汗水打湿的便签,字迹被水晕开,却能辨出:“十内校验、瞿。”
“撤。”凌峰转身,“回门槛——带人走。”
回到楼梯口,风又换向。卷帘那头传来几声散乱的金属撞击,像有人在空铁皮里拍门。凌峰等人不看。凌峰等人的“门”在前面——那一道还留着刀背印的门槛。
拐过最后一个弯,门槛的黑像一口井等在那里。刀背的“当”没了,换成了更轻的摩擦——阿雷克斯不在门心;他靠在售货机边,脸白得几乎发青,嘴角还是那样抿着。他看凌峰等人,眼里的神像一条被风吹折又站起来的旗。
“根拔了。”凌峰对他说。
阿雷克斯笑了一下,很小:“那就走。”
瞿藏站在对面,披风干硬。他的眼像在夜里记账,默默给凌峰等人划了一笔。他没有拦。他只是把拳收回,脚尖轻轻在干路边一扣,像在告诉凌峰等人:今晚到此,你们把棋盘翻了一角;明夜,另一个角会竖起来。
凌峰最后一个走。他把对拍锤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一下,“当”。这不是挑衅,是给这一夜留个记号。然后他抬脚,胸口那把疼突然用力把人拽了一把,他险些跪下。林妍一把扶住,他没回头。
巷子里的风像从肋间刮过的锉。凌峰等人把两名测试员交给站台那几只已经会说“我”的手去握,他们往雨里一挤,像鱼归了河。远处的灰车调头,半球罩上还挂着那条泡重的布,音压起不来,只能沿着外圈溜走。天桥的铁栅“嗒嗒”在背后缩成两点,钠灯在雨里化开一团麦色。凌峰等人收拢队形,贴着墙根往城腹地钻。
凌峰的呼吸换短,三短一长,把疼压在这个节律里。他指节敲了敲对拍锤,像在胸里挂一面小钟:“左两条街,穿下水明沟,出到二环内侧。别上大路。”
“如果他们先封了二环?”陈肃问,嗓子里带粉末味。
“那就从他们的心脏穿过去。”凌峰说。
穿过一扇烂掉半截的院门,院子角落里堆着几张破沙发,海绵露在雨里像肿的肉,闻起来一股旧霉。凌峰等人翻过去,落地时脚底“噗”了一声,水溜子沿砖缝乱跑。墙角的消防栓生锈,红漆被雨泡成片。罗小军扭了扭栓口:“还有压,留着。”
下一条巷子更窄,一道防火门半开,风把门扇吹得“哐哐”撞墙。刚迈进去,前方口袋里忽地拉亮几束白,三辆灰车横着占住二环辅道的出口,半球罩朝凌峰等人这一侧仰起,像三只要吞风的口;车身之后立着二块黑亮的板,像无字碑,雨打在上面没声。四名智能机械沿车侧低身推进,两人电叉,两人喷雾,肩灯半开半关,像鱼眼在暗水里眨。
没有可谈的时间。凌峰等人先动。
“右风口,左静帘,走中缝。”凌峰一句话把局面切成三段,“三‘咚’成角,水压起到第三拍。”
罗小军“当”地敲在防火门空腔里;我从侧墙下捞起一块松动的霓虹招牌背板,板面红字破碎,雨光一照像血,把它往静帘边的风道一“掀”,让风撞在板上折向中缝。陈肃把四格板举高,板身往半球罩口一压,风被分走一点,音压“嗡”的一低。林妍用仅剩的一截扎带把破沙发的布角拽起,扔到右侧风口上,泡剂一缠,布吃风,挂住。
前面有一扇侧门,生锈的防火门,白瓷铰,熟悉。凌峰抬锤,“当——”铰松半齿,门“呃”地让出一道缝。风穿过缝贴脸,带着河道湿草和汽油的味。外面更黑,但宽。
“出。”他声音很低。
凌峰等人出沟,脚踩在河堤边的混凝土台上,河水被雨打成千层碎鳞。一道老天桥横在上游,桥上红尾灯像一串被风吹散的火。沿岸临时基站的红灯大半熄灭,只在远处有一排新的红点从城外朝市心慢慢推来——不是桅杆,是一列“蜂巢车队”,半球罩一只连一只,像一条要把整个城区“盖平”的链条。
“他们要去广域校准。”陈肃咽了口水,嗓子里全是铁味,“天亮前。”
风把雨往凌峰等人脸上推,像用冷手给凌峰等人清醒。凌峰等人站在河堤上,看那条红点的链子朝市心来,每一颗都挂着一张无声的嘴,准备吞掉每一个“人”。凌峰等人没有多少东西:半瓶CO₂,两根扎带,一卷布带,一个几乎断电的四格板,一把被雨泡得发黑的刀背,一柄有凌峰等人节律的锤。
“拦在立交。”凌峰把视线从红点收回来,喉结滚了一下,“他们要过第二环,我们就在那儿把反击。”
没人问要怎么打,没人说“够不够”。凌峰等人把身上的带子拽紧,把绷带又勒一遭,确认每个人的手都还握得住——手掌全是水,全是热。
雨从发梢滴到眼里,辣,清醒。城市的灯在水里碎成一锅彩釉,凌峰等人的影子是黑的,细的,却挤在一块。那条红点链子越走越近,像一条吞人的河逆流上来。凌峰等人转身,往立交跑。每一步都“嗒嗒”,像夜里有人在远处敲小鼓,给凌峰等人打拍子。
凌峰最后看了一眼来路。门槛、楼道、声学墙、灰车、静帘,全在雨里退成一团黑。他没有说“回头见”。他只是把那枚被汗水泡皱的便签捏到掌心里,纸烂成糨,却还有两笔能看:“十内校验、瞿。”他把纸揉成一团,往河里一丢,纸团在水面上打了个旋,被雨按下去又浮上来,像一口“我”在夜里学会浮。
“走。”他说。
凌峰等人跟上。风在背后顶了一把。夜把城市往前推,推到那条要被打断的“久”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