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深海的回声

台风比预报早来了三个小时。下午三点的天就暗得发沉,林澈趴在窗台瞅天上的云,那些云黑黢黢的,像妈妈炒菜烧糊的锅底,但比昨晚看着平静些——海风懒懒散散的,卷着沙滩上的细沙打旋,落在玻璃上沙沙响。他朝厨房喊:“妈,好像风停了!”

妈妈正在院子里腌鱼干,竹筛子摊着半干的鱼,她抬头瞟了眼天,手还在往鱼上撒盐:“台风天的云和风啊,跟狗脾气一样,说变就变。指不定过会儿就狂风暴雨,可不能大意。”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盐粒,端着厨房切好的西瓜往客厅茶几上放,语气沉了点:“你哥呢?又去海边了?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

“嗯,哥说去看礁石滩的水位,说马上就回。”林澈闻着西瓜的甜香,终于从床上挪下来,抓起一牙就咬——甜丝丝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他含混不清地补了句:“还说趁浪小,再教我划水呢。”

“让你哥快点回来!”妈妈的声音里裹着慌,“不知道咋回事,从早上起我就心发慌,总觉得不踏实。”

林澈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从小到大,妈妈总这么操心,他俩走路怕摔,吃饭怕噎,连林漾去隔壁借瓶酱油,她都要站在门口等。

林澈舔了舔嘴角的西瓜汁,脑子里满是那枚蓝光贝壳——昨晚攥着它睡的,黑暗里那点蓝明明灭灭的,像极了林漾笑起来时亮闪闪的眼睛。

换好泳裤刚要出门去找林漾,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是爸爸。

他在镇上渔业站上班,台风天得值班。

妈妈接起电话,声音一下就紧了:“……啥?风暴潮提前了?小澈说小漾去礁石滩看水位了,到现在还没回!我马上出去找他!”

电话一挂,妈妈抓过墙上的雨衣就往外冲,雨衣帽子都没来得及扣上:“小澈,你在家乖乖的,我去海边找你哥!”

林澈的心“咯噔”一下揪紧了,哪还顾得上拿雨衣,跟着妈妈就往沙滩疯跑。

刚跑到巷子口,狂风裹着乌云就跟放出来的野兽似的,“呼”地扑过来,差点把他掀个趔趄。

天彻底黑了,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海浪早没了昨天学水母时的软乎劲儿,翻得跟墨汁似的,狠狠砸在礁石滩上,溅起的浪花能有三米高,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

“林漾!——林漾!”妈妈边往礁石滩跑边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死死攥着林澈的手,两人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妈妈的雨衣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边角哗啦啦响,像只快吹破的气球。

雨水从四面八方砸下来,眼睛根本睁不开,浑身早就淋透了,可谁都顾不上——林澈只想着快点找到哥哥,心跳得厉害,脚步不由得加快。

沙滩上早没人了,只剩几顶被吹翻的遮阳伞,像断了腿的蚂蚱在沙地上滚来滚去。

林澈眯着眼往礁石滩瞅,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心猛地一跳,跟着就热了——是哥哥!那身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手里好像还捞着什么。

“哥!”林澈扯开嗓子喊,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吞了。他急得又喊,一遍比一遍响:“哥!是我!快回来!台风来了!”

那身影回过头,真的是林漾。他好像早知道林澈会来,举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是个透明玻璃瓶,里面有东西发着光,在暗里特别显眼。

“小漾!快回来!太危险了!”妈妈的哭喊被浪声盖过,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来,海面上的浪尖都亮得扎眼。林澈清清楚楚看见,一股黑沉沉的暗流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从深海里窜出来,直往林漾那边冲!

“哥!有暗流!快跑!”林澈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喘不过气。他挣开妈妈的手,疯了似的往海里冲,早把怕海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现在就想把哥拉上岸。

林漾也看见暗流了,想往岸边游,可脚好像被什么缠住了,动作顿了一下。就这一秒的工夫,更大的风卷着泛白沫的浪砸过来,林澈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时,海里早没了林漾的影子。礁石滩上空空的,只有浪还在疯砸。

“哥!”他尖叫着扑进海里,冰凉的海水瞬间灌进口鼻,咸涩得眼睛生疼。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胡乱伸手摸,指尖忽然蹭到片冰凉的布料——是哥哥常穿的那条泳裤!

他死死攥着布料,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海浪太猛了,他像片叶子似的被抛来抛去,手腕拽得生疼。恍惚间,他听见林漾的声音,近得像在耳边,又远得像从海里飘来,带着他从没听过的慌:“小澈!松手!”

“不!我不松!”林澈哭喊着,攥得更紧,“哥,我带你回去!”

又一个大浪砸下来,林澈被狠狠按进海里,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他感觉攥着布料的手被掰开了,跟着一股熟悉的暖劲把他往岸边推——是哥哥的手!他太熟悉这粗砺的手掌了跟平时揉他头发时一样。那股劲把他推到浅滩,又轻轻退回去,像是没说出口的告别。

“小澈,别回头!”林漾的声音穿透浪声砸进耳朵。

林澈被推得踉跄几步,脚突然踩到了沙子——是浅滩!他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像刚上岸的螃蟹,浪还在身后追着拍他的背,可他不敢回头,脑子里只有那句“别回头”。

终于爬到沙滩上时,妈妈扑过来抱住他,两人在沙地里哭成一团。“小澈!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妈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生怕漏了哪儿。

“妈……哥……哥还在海里……”林澈指着海面,眼泪混着海水、雨水往下掉,视线糊成一片。

妈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墨色的浪还在翻,哪有林漾的影子?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就要往海里冲,林澈死死抱住她:“妈!别去!浪太大了!”

风更大了,雨点子像小石子砸在脸上,生疼。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忽近忽远的,应该是海边的渔民看到这边的情况打了120。

林澈虚脱地趴在沙滩上,胸口起伏得厉害,喉咙里又腥又甜,他一遍遍地喊“哥,你一定要回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回应他的只有浪砸礁石的轰鸣。

没多会儿,爸爸带着救援队赶来了。穿橙色救生衣的队员跳进海里,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海上晃来晃去,像几只徒劳的萤火虫。林澈被裹在毯子里,坐在救护车上,盯着模糊的车窗看海面,眼睛一眨不眨——总觉得下一秒,哥哥就会从水里探出头,笑他“怂包”。

“会找到的,肯定会。”爸爸蹲在他面前,声音哑得很,手轻轻拍他的背,“你哥水性好,最熟月亮湾的海,没事的。”

林澈知道爸爸在安慰他,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攥过哥哥泳裤的手,指缝里还留着阳光晒过海水的味,还有点布料的粗糙,是哥哥的味道,让他安心的味道。

救援队搜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台风走了,天放晴了,海水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温柔得像啥也没发生过。可沙滩上的狼藉骗不了人:破碎的渔网缠在礁石上,冲上岸的木板翻着白边,几只海星干硬地贴在沙上。

林澈坐在礁石上,眼睛肿得像核桃,一眨就疼,嘴唇也干裂起皮。他从早上坐到现在,谁叫都不动,像尊被海水泡过的石像。妈妈放旁边的粥早凉透了,他一口也吃不下。

“小澈,吃点吧。”妈妈的声音带着重鼻音,眼睛跟他一样肿,“你哥要是看见你这样,该心疼了。”

林澈还是没动,视线死死黏着海面。他在等——等哥像往常一样,从水里冒出来,喊他“怂包”,手里说不定还拎着只大螃蟹,或者一枚亮闪闪的贝壳。

可海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海鸥盘旋,叫得凄厉。

中午时,一个救援队队员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声音轻得怕吓着他:“小伙子,我们找到样东西,你看看是不是你哥的。”

队员手里拿着只蓝色拖鞋,鞋跟处歪歪扭扭画着个小太阳——是去年哥生日,他偷拿马克笔涂的。当时林漾追着他打,骂他“瞎画”,可之后天天穿着这双鞋。

林澈的呼吸猛地停了,手颤抖着碰了碰那个小太阳。颜料被海水泡得发晕,可还是能看出圆滚滚的轮廓,傻兮兮的。

“不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这不是我哥的……他的拖鞋,昨天放礁石滩上了……”

队员没说话,把拖鞋轻轻放他身边,默默走了。

妈妈把他搂进怀里,林澈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来,像个迷路的小孩。

眼泪砸在妈妈肩膀上,也砸在蓝色拖鞋上,把鞋跟的小太阳晕得更模糊了。

“哥,你骗我……”他哽咽着,“你说要教我游泳的,说要给我看发光的贝壳,说会保护我的……你骗我……”

海浪一遍遍漫上来,舔着礁石,也舔着那只拖鞋,像无声的安慰,又像残忍的提醒。

之后三天,救援队还在搜,可林漾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再也没出现。镇上的人都来了:张奶奶端来刚熬的“压惊汤”,说喝了能缓过来;隔壁叔叔阿姨帮着收拾被台风刮乱的院子;连平时总跟林漾拌嘴的老王头,都红着眼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哥是个好孩子”。

林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抱着那只蓝色拖鞋。

房间里还留着哥哥的味道——海水混着阳光的肥皂香,衣柜里挂着没洗的校服,书桌上摊着数学练习册,上面还有没写完的解题步骤。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可又都不一样了。

第四天早上,爸爸走进来,坐在他身边,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小澈,我们……准备给你哥立个衣冠冢。”

林澈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不!他没死!他会回来的!”

“小澈……”爸爸的声音哽咽了,“大海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他不会死!”林澈把拖鞋抱得紧紧的,像抱着全世界,“他说过会保护我的!说有他在,浪不敢吃我!他不骗我!”

爸爸没再说话,只是叹气。窗外的阳光落在练习册上,照亮了最后一页——铅笔描的小太阳,旁边两个手拉手的小人,歪歪扭扭的,是林漾随手画的。

林澈的目光落在小人上,眼泪又流下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描着小人的轮廓,好像这样就能摸到哥哥当时的温度,把他俩重新连在一起。

立衣冠冢那天,天特别好,阳光亮得晃眼,蓝天白云映着海面,温柔得像妈妈的手。

林澈穿着林漾的白衬衫,衣服有点大,袖子挽了两圈,手里拿着那只蓝色拖鞋,走在队伍最前面——那天他还是把拖鞋带回来了,这是哥哥的东西。

墓碑是海边的青石做的,照片选了张林漾标志性的笑:左边嘴角微扬,露着点痞气,还有那颗虎牙。林澈看着照片,好像哥哥在笑着说“小哭包”。

妈妈哭得快晕厥过去,被邻居架着才撑完仪式。爸爸站在墓碑前,背挺得笔直,可林澈看见他的肩膀在轻轻抖。

轮到林澈告别时,他把蓝色拖鞋轻轻放在墓碑前,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荧光贝壳,放在拖鞋旁边——贝壳还泛着淡淡的蓝,跟那晚哥哥手里的一样。

“哥,”他轻声喊,声音有点抖,却没哭,“贝壳先还给你,等你回来,再亲手送给我,好不好?”

海风吹过,卷起他衬衫的下摆,像一面小小的白旗。远处浪砸礁石的声音“哗啦哗啦”,像谁在低声应着。

林澈站了很久,直到黄昏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腿酸得发麻才转身。

回去的路上,碰见张奶奶,老人拍拍他的肩:“好孩子,振作点,你哥在天上看着呢,想看见你好好的。”

林澈点点头,下意识的把手放进裤兜里,手碰到糖纸发出哗啦响。

他忽然想起,林漾最爱吃绿色包装的薄荷糖,总在口袋里装几颗——每次林澈嘴馋想吃,哥哥就会从兜里掏出一颗,剥了糖纸塞进他嘴里。哥哥把他照顾得太好了。

路过海边时,他跟林漾常坐的那块礁石没了,被涨潮的海水淹了,像哥哥一样,没了踪影。

他脱了鞋,把脚伸进海水里——拔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个喷嚏,却没像以前那样缩回脚。

“哥,”他望着海面,声音轻得像风,“我好像……不那么怕大海了。”因为他知道,哥哥就在这片海里。

只是再也没人喊他“怂包”,没人教他憋气划水,没人跟他并肩看海了。

夕阳把海面染成金黄色,跟他们俩最后一次练憋气的傍晚一模一样。

林澈拍了拍脚上的沙子,穿上鞋——该回家了。

他的影子孤零零地贴在沙滩上,长长得,身旁再也没有那个稍高些的影子,跟他并肩往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