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卷 未完成的航线

第四章:停摆的钟

深秋的海风卷着凉意扑来,林澈的头发被吹得乱作一团,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风里裹着月牙湾的细沙,簌簌落进海里——沙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鼻腔里残留着海藻腐烂的腥甜。

从前每到这时,他总跟在林漾屁股后面,捡那些被浪卷到浅滩的贝壳。秋日的贝壳总凝着层霜似的白,林漾说,那是大海提前送来的圣诞礼物,还会把最圆的那颗塞进他口袋,说“攒够十颗就能换个愿望”。

可如今沙滩上空荡荡的,只剩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勉强证明有人来过。风再吹、浪再冲,脚印便淡一分,多冲刷几次,就彻底没了痕迹,仿佛所有过往都被这片海吞进了最深的海底,从未存在过。

林澈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后背抵着衣柜,凉得发僵的木头硌着肩胛骨。柜门半敞,里面挂着哥哥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那是林漾最爱的穿法,他总说这样活动方便,划水时胳膊能甩得开。

校服领口曾有股淡淡的气息,是海水混着阳光晒透的肥皂香,那是林漾最爱的洗衣粉味道,妈妈说“闻着像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海”。

前阵子他还能在领口摸到点软乎乎的绒毛,现在连绒毛都快磨没了,那味道更是散得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影子。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校服上的塑料扣——扣面被磨得发亮,边缘泛着岁月的黄,像块被摩挲多年的老玉。

去年夏天林漾打篮球时扯掉过这颗扣子,当时他闹着要缝,没等林漾脱下校服,就踩着小凳子拎着针线包做好了准备,针还没穿进扣眼,线先绕着手指缠了三圈。

林漾哭笑不得,只好蹲下来帮他理线,指尖蹭到他手背时还笑着说“小笨蛋,等你缝好,我校服都该穿破了”。最后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条小虫子,林漾却故意把胳膊抬得高高的,跟队友炫耀“我弟缝的,比新买的还结实”,之后每天都穿着,直到被台风带走的前一天,领口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篮球场上的草屑。

“哥,”林澈对着空衣柜轻声说,声音哑得发紧,喉咙像塞了团浸过海水的棉花,“今天老师托人来家里了,带了作业——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我看了半天还是不会,要是你在,肯定会骂我‘上课又走神’,然后拿笔敲我脑袋吧?老师还说,我再不去学校,就要留级了。”

衣柜门被风吹得晃了晃,“吱呀”一声轻响,木头接缝处发出苍老的叹息,混着海风带来的潮意,吹得校服下摆轻轻扫过他手背,像哥哥以前拍他的样子。

林澈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先酸了。泪珠在睫毛上颤巍巍地挂着,倒映出衣柜里晃动的校服影子,模糊成一团蓝。

从前他总装病逃课去打游戏,每次都是林漾揪着他耳朵拽回家,指尖的力气不大,却能把他耳朵捏得发烫,嘴里骂着“小兔崽子不学好!再敢逃一次,我把你屁股打成八瓣!”,可到家转身就把自己的早饭分他一半,煎蛋还特意戳破蛋黄,说“这样更入味”。

有次他发高烧,嘴唇烧得发裂,林漾背着他走了四站地,校服后背被汗浸得透湿,贴在他脸上凉飕飕的,林漾还一个劲儿自责:“都怪我,今天预报降温,该给你多穿件衣服的,让你遭罪了。”

现在没人揪他耳朵,没人分他早饭,更没人骂他“小兔崽子”了。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三个月。

窗帘永远拉着,阳光只能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小澈,出来吃点东西吧?”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张奶奶送了刚蒸好的桂花糕,还热着呢,你最爱吃的,出来尝一口好不好?”

林澈没应声。他怕一开口,喉咙里的哽咽就藏不住。

妈妈这三个月老得肉眼可见,上次帮他捡掉在地上的书,他看见妈妈鬓角的白丝比上个月又多了几根,弯腰时后腰还轻轻哼了一声——以前妈妈从来不会这样的。

他还知道,妈妈偷偷在他枕头底下放过药——白色小药片装在棕色瓶子里,标签模糊,只知吃了能让人昏沉睡着,不会半夜惊醒,也不会总听见海浪声。

可他每次都把药倒在窗台上,看着它们被海风吹走,有次药片粘在窗沿上没吹走,他还特意用手指弹了弹——他不敢睡太沉,怕林漾回来时喊他,他听不见。

他从衣柜最下层抽屉里,抱出林漾那只蓝色拖鞋。鞋跟处的小太阳图案,被他摸得越来越淡,抽屉缝里还夹着两张去年的电影票根,是他俩去看《深海》时留下的,林漾当时说“留着当纪念”,不知道怎么跑到这了。

拖鞋上还留着淡淡海水的味道,混着点阳光晒过的温暖,那是林漾独有的味道——每次哥哥从海边回来,脱鞋时都带着这股味儿,他当时还总说臭,现在却恨不得把脸埋进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林漾总爱抢他的拖鞋穿,说“弟弟的拖鞋有奶香”,穿完还故意把鞋尖朝里放。

有次林漾把他拖鞋藏在床底,他找了半天没找到,光着脚追了林漾一路,脚底被沙滩上的小石子硌得生疼也不管,最后两人都摔在沙滩上,傻乎乎地笑着滚得满身是沙。

沙子钻进头发里,迷了眼睛,他疼得直哭,林漾边笑边帮他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痒痒的,还偷偷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剥了糖纸塞他嘴里,说“哭鼻子的小孩只能吃半颗”。

“哥,你回来好不好?”林澈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得发颤,眼泪渗进校服袖口,布料吸饱了咸涩的液体,变得沉甸甸的,“我把我的拖鞋给你穿,再也不跟你抢了,还帮你画好多好多小太阳,画在你校服上、拖鞋上,连你的海螺上都画,你回来吧,好不好?”

窗外的风呜呜刮过,像谁在低低呜咽。风穿过防盗窗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哨音,仿佛有人在远处吹着破碎的海螺——那声音跟哥哥以前吹的很像,就是调子更碎,像被海浪撕成了片。

傍晚时爸爸回来了。他在渔业站忙了一天,脸上满是疲色。

胡子拉碴的下巴泛着青茬,眼睛里布满血丝,衬衫领口被汗水渍得发黄,袖口还沾着点渔网上的麻绳纤维。

林澈听见他在客厅里翻找什么,接着是拉开抽屉的轻响——他知道,爸爸又在看那本夹着他俩照片的旧笔记本了,照片是去年夏天在礁石滩拍的,林漾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两人举着贝壳笑,林漾笑得露出虎牙,阳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我今天咨询了医生,说要多跟他说说话,不能总让他一个人待在屋里,时间长了会自闭的,更严重的还会产生创伤后遗症。”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还夹杂着擤鼻子的轻响。

“要不然我明天请个假,带他去礁石滩走走?”爸爸的声音没什么底气,像在跟自己商量,“他以前最爱跟林漾去那捡小螃蟹……”

“别!”妈妈的声音突然拔高,又慌忙回头看了眼他的房门,立刻压低声音,手指紧紧攥着沙发垫,指节泛白,“别再提海边了,你忘了他那天的样子——抱着拖鞋在墓碑前跪到膝盖都青了,谁拉都不肯走,喊着‘我哥还在海里’,嗓子都喊哑了……”

后面的话林澈听不清了,只听见妈妈压抑的哭声,像被棉花捂住似的。

他知道妈妈说的是林漾立衣冠冢那天,他攥着那只蓝色拖鞋,在墓碑前站了整整一下午,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慢慢变短,直到沉进海里。

有个路过的阿姨想扶他起来,他还推了人家一把,现在想起来,真挺对不起那个阿姨的。

他确实像个小孩。林漾走后,他好像就停在了十七岁的夏天,再也长不大了。

房间里的日历还停在台风登陆那天,书页被海风翻得哗哗响,却永远翻不到新的一天;书桌上还摆着林漾没做完的物理题,草稿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那是哥哥跟他学的,说“画个太阳,做题就不烦了”。

深夜,林澈悄悄溜出房间。客厅的灯还亮着,妈妈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歪在爸爸肩膀上,嘴角还微微抿着;爸爸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头枕着沙发沿,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发出“哒哒”的声响,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像首没调子的歌。

林澈放轻脚步,从门口拿了件厚外套披上——是林漾的那件灰色外套,拉链坏了一边,他拉了三次才拉上。

走到院子时,他看见晾衣绳上只挂着一件蓝色校服,是林澈的那件,他忽然想起,妈妈总把他和哥哥的校服一起洗,一起晾在院子里,刮风的时候两件校服会并排轻轻晃着,像两个站在一起的人影。

晒干以后就再放进同一个衣柜,他总穿错,每次都要林漾帮他挑出来——林漾的校服袖口有个小洞,是划水时被礁石勾的,里面还缝着半根红色的线,那是他上次给哥哥缝扣子时不小心留下的。

走到海边时,潮水刚退的滩涂在月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湿沙在脚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大地在轻轻呼吸,偶尔还能踩到小螃蟹的壳,硌得脚尖发麻。

林澈蹲下身,指尖触到湿沙的凉意,忽然想起林漾教他堆沙堡的诀窍:“要趁退潮时挖地基,沙子才结实,还得在周围挖条小沟,这样涨潮时才不会被淹。

”那时林漾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一起把铁锹插进沙里,海风裹着两人的笑声,滚向远处的浪头,林漾还故意把沙子扬到他脸上,说“给小笨蛋涂个沙面膜”。

滩涂湿软,踩上去像陷进失温的海绵。月光把海面淬成一片晃动的冷银,远处传来渔船归港的马达声,昏黄的灯在海上晃成模糊的光斑。

林澈忽然想起,林漾的校服口袋里总装着颗海螺,吹起来呜呜响,有次他在礁石后迷路,吓得快哭了,就是循着这声音找到哥哥的——当时林漾正坐在礁石上吹海螺,看见他就把海螺塞进他手里,说“拿着,以后迷路了就吹,哥能听见”。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的,只有被海风灌进去的细沙,硌得手心痒痒的,像哥哥以前挠他手心的感觉。

“哥,我来找你了。”林澈对着大海喊,声音在空旷的沙滩上散开,又被海浪轻轻吞没。他的身音撞在礁石上,弹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像被海浪撕碎的泡沫。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点,连喉咙都跟着发疼,远处的渔船好像顿了一下,昏黄的灯光晃了晃,又继续往前开。

他沿着海岸线慢慢走,脚下的沙子发出“沙沙”声,像有人在跟他并排走。去年这时,他和林漾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走着,林漾说要教他认潮水的方向:“涨潮时浪花是斜着拍过来的,退潮时是直的,你看——”说着就把他的手往浪里伸,吓得他赶紧缩手,林漾却笑得直不起腰。

他当时没认真听,只顾着踩林漾的影子玩,被发现后还被追着打屁股,最后他躲到礁石后面,林漾找了半天没找到,急得喊他名字,声音都快变调了。

忽然,他看见礁石缝里卡着半片贝壳——壳上凝着层霜似的白,跟以前林漾塞给他的那颗很像,还沾着星点蓝布碎片。

看着像林漾校服的料子!他扑过去抠了半天,指甲缝里塞满沙粒也不在乎,指尖被礁石硌得发红,终于把贝壳抠了下来。

贝壳被海浪磨得温润,蓝布碎片上还留着那股熟悉的、被太阳晒透的海水肥皂香。

他把贝壳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触感里,竟好像真的裹着点阳光的暖意,像林漾以前把晒过太阳的贝壳塞给他时的温度。

“哥,是你送我的吗?”他把贝壳塞进贴身的口袋,像揣着颗小小的太阳,手一直捂着口袋,生怕风把它吹走。

潮水已经漫到礁石根部,浪花拍打的声音变了调,不再是呜咽,倒像谁在远处轻轻哼着歌。

那旋律似曾相识,是林漾常挂在嘴边的跑调民谣,歌词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回家吧,月亮出来啦”。

“哥,你看,”林澈停下脚步,指着沙滩上的脚印,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月光把脚印镀上了银边,像串通往未来的珍珠项链。

“我的脚印是不是比以前大了?上次你还说我脚小,像女孩子,现在你看,快赶上你的了!我是不是又长高了?你回来跟我比比吧,哥,我好想你啊!”

身后的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卷起他的衣角,像是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像谁在耳边轻轻应了声“好啊”。

口袋里的贝壳轻轻硌着胸口,暖暖的,像颗小太阳。林澈摸了摸,脚步竟轻快了些,走的时候还故意踩了踩自己的影子,像以前踩林漾的影子那样。

潮水还在涨,新的脚印不断被冲散,可有些东西,却像礁石上的贝壳,被牢牢刻进了心里,再也冲不走了——比如哥哥的笑声,比如那颗被磨亮的塑料扣,比如此刻贴在胸口的、带着阳光暖意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