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风里的碎语

梅雨季节的月牙湾,雨下得真叫一个黏糊——雨丝细得像棉线,飘在脸上腻乎乎的,擦了又粘,跟块没拧干的旧毛巾贴在身上似的。

院子里的青石板渗着潮气,踩上去“吱呀”响,墙角的青苔都泡得发绿,连晾衣绳上的旧床单都垂着水,风一吹就耷拉下来,扫过竹架上的鱼干,带起一股咸腥的潮气。

林澈坐在厨房的小矮凳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凳腿上的小木纹——那是林漾以前用美工刀刻的,歪歪扭扭的“漾”字,现在被潮气浸得发暗。

他眼神直勾勾盯着妈妈挂鱼干:腌好的鱼干用细麻绳拴着,滴着水,在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印子,风一吹晃悠悠的,倒像一个个瘦长的影子,在跟他招手似的。

“小澈,递个盘子给妈。”妈妈的声音穿过雨雾飘过来,轻得跟怕碰碎啥易碎品似的。

她正踮着脚往竹架最高处挂鱼干,竹竿举得胳膊都酸了,围裙上除了盐水,还沾着几片鱼鳞片,是刚才处理鱼时溅上的。

自从林漾走后,她总爱找这些零碎活儿让林澈搭手,哪怕只是递双筷子、拿个碗——就怕他一静下来,又钻回自己的小世界,连饭都忘了吃。

有次林澈盯着墙发呆,锅里的粥熬糊了都没察觉,妈妈没骂他,只是默默把糊粥倒了,重新熬了一锅。

林澈慢吞吞地站起来,脚刚落地就“趔趄”一下——拖鞋穿反了,左边的鞋跟磨着右脚后跟,鞋底蹭着水泥地“沙沙”响,走起来跟只跛脚的企鹅似的,差点栽到灶台边的铁锅上。

那口铁锅是林漾以前爱用的,煮泡面、煎荷包蛋,锅底还留着点焦黑的印子,是去年夏天煎糊的鸡蛋渍。

厨房本来就只有妈妈在院子里挂鱼干的窸窣声,还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嗒嗒”声,突然一声轻得像羽毛的嘲讽钻进林澈耳朵:“小笨蛋。”

尾音还微微往上翘,带着点懒洋洋的调调——是哥哥的声音!

跟去年夏天他不小心打翻酱油时,林漾趴在厨房门框上笑他的语气一模一样,连带着点鼻腔里的轻哼;跟他背不出英语单词,林漾用铅笔头敲他脑门的语气也分毫不差,敲一下就说一句“小笨蛋”。

林澈浑身一僵,手指瞬间麻了,手里的白瓷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片。

瓷片溅起来擦过脚踝,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没一会儿就渗出小血珠来,他甚至能闻到瓷盘碎渣混着地上酱油渍的味道——上次他打翻酱油,林漾也是这么笑他,然后蹲下来跟他一起擦,还故意把酱油蹭到他手背上。

“小澈!怎么了?”妈妈慌忙扔下手里的竹竿和鱼干跑进来,竹竿“哐当”砸在竹架上,惊得鱼干晃得更厉害。

她先瞅见地上的碎片,眉头一下子拧成疙瘩,蹲下来抓着林澈的脚踝就看,指尖带着点凉,是刚碰过湿鱼干的缘故:“划着没有?跟你说多少回了,别老走神,坐着别动等妈妈收拾!”

林澈没听进妈妈的话,眼睛直勾勾扫过厨房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风从窗缝挤进来,掀得门帘晃了晃,门帘上的小碎花还是林漾选的,说“妈妈有条裙子跟这花很像”。

院子里的鱼干晃得更厉害,像林漾以前跟他闹着玩时,故意晃脑袋逗他的样子,晃得他眼睛发花。他喉咙发紧,像堵了团湿棉花,声音抖得不成样:“谁……谁在说话?”

妈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澈是在跟她说话。这一年来,她早习惯了林澈的沉默——吃饭时不说话,看电视时不说话,连清明去给林漾上坟,也只是盯着墓碑发呆。

突然听见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妈妈心里立马沉下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没有人说话啊?是不是风刮得窗户‘哐当’响,吓着你了?”她说着.

从门后拿了扫帚,慢慢扫碎片,扫到林澈脚边时,特意把扫帚柄往远挪了挪,怕瓷片再碰着他:“别瞎想了,啊?妈把鱼干挂完,就给你蒸鸡蛋羹吃。”

林澈还是盯着门口,指尖死死掐着衣角——那声音太像林漾了,连尾音上翘的弧度都一样,甚至能想起林漾说这话时,左边嘴角会微微上扬,露出那颗小虎牙。

可他知道,林漾不在了。去年台风天,浪卷走他的那一刻,他攥着哥的泳裤,布料有些粗糙的,最后连一点体温都没留住。

这一年,他好不容易才不抱着那只蓝拖鞋哭了,妈妈提起林漾时,也能勉强“嗯”一声不掉眼泪。

可这声“小笨蛋”,像块冰“咚”地砸进心里,冻得他心脏发疼,连呼吸都变重了,胸口闷闷的,跟小时候溺水时的感觉一样。

“可能……是我听错了。”他低下头,看着反穿的拖鞋——鞋跟磨着脚后跟,有点疼,跟林漾以前没帮他调鞋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时候林漾总会蹲下来,捏着他的脚踝把鞋调过来,手心的温度透过袜子传过来,暖乎乎的,还会故意挠他脚心:“下次再穿反,就把你鞋扔海里喂鱼。”

妈妈叹了口气,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更软了:“要不今天跟妈去镇上?张阿姨的裁缝铺进了新布料,妈去看看,你也逛逛——上次你说想买的那本漫画,镇上书店应该到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以前你哥总拉着你去镇上逛的,妈今天陪你去散散心?”

林澈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怕出门,怕镇上人的眼神——那些同情的、惋惜的目光,像细针似的扎人。

有次他去帮妈妈买东西,刚走到市场门口,就听见俩大妈坐在那唠嗑,街上嘈杂的声音“嗡嗡”的,但还是盖不住她俩的声音:“就是这孩子,他哥为了救他没的……”后面的话没听清,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脚下像灌了铅,买的东西都没拿就往家跑。

路过林漾以前常去的篮球场时,看见球架空着,以前林漾总在这儿教他拍球,说“拍球要用力,跟打浪似的”,那天他却没敢多看,一路跑回家,躲进林漾的房间,抱着那只蓝拖鞋大口喘气,跟条刚被捞上岸的鱼似的,胸口憋得快要炸开。

妈妈没再勉强,转身开了灶台,抽油烟机“轰轰”转起来,总算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她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磕在碗里,筷子搅得“哗啦”响:“妈给你蒸碗鸡蛋羹,放了点香油,你最爱吃的。下午饿了就自己用微波炉热着吃,记得要热两分钟。”

“嗯。”林澈应着,声音闷闷的。他还坐在小矮凳上,盯着反穿的拖鞋发呆——以前林漾总说他:“都多大了鞋还会穿反!笨死了。”说完就蹲下来,捏着他的脚踝把鞋调过来,手心的温度透过袜子传过来,暖乎乎的。

林澈忽然觉得胃抽了一下,跟以前贪凉吃多了冰棍胃疼时的感觉一样——那时候林漾会把双手搓热,按在他肚子上,直到暖意渗进胃里,才肯挪开手,还会去找热水袋给他敷着。

那天晚上,雨停了,风却刮得更猛,“啪嗒啪嗒”拍着窗户,跟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似的。

林澈翻来覆去睡不着,床单被他蹭得皱巴巴的——这床单还是林漾选的,蓝白条纹,说“像海浪”。

他从衣柜里翻出林漾的蓝色校服,校服洗得有些发白了,领口还留着点海水混着肥皂的味儿,跟林漾以前出汗后的味儿一模一样。

他把脸埋进领口,像小时候抱着哥的胳膊睡觉那样,紧紧攥着衣角,指尖能摸到校服的袖口上他之前给哥哥缝扣子时不小心留下的,针脚歪歪扭扭的。

“小笨蛋,别总是抱着我校服哭,眼泪鼻涕一起蹭,脏死了,我还怎么穿!”

声音突然贴在枕头边,带着点嫌弃,却没白天那么吓人了,甚至能感觉到说话时的气息,轻轻拂过耳朵。

林澈的心脏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书桌上的数学练习册,页脚卷得跟朵蔫儿花似的,最后一页还写着“小澈今晚要背熟勾股定理”;墙上贴的篮球海报,(那是林漾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还有床头柜上那枚荧光贝壳,全都安安静静的,没一点异常。

贝壳的蓝光淡淡的,在黑暗里像颗小星星。

“哥?是你吗?”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怕一大声,这声音就没了。

没人回答。只有风还在拍打窗户,“啪嗒,啪嗒”,跟林漾以前放学回家,怕吵醒他轻轻敲门的样子一模一样——那时候林漾总会先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两下,是他俩的暗号。

林澈把校服往怀里又紧了紧,鼻尖泛酸——他知道这是幻听,前几天爸爸带他去镇上做了心理测试,医生说过,受了严重刺激的人,可能会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是大脑在骗自己。

但那声音太真了,连林漾说话时,尾音会不经意往上翘的小细节都一样,跟他没走时没啥区别。

他甚至能想起,林漾说“脏死了”时,会皱着鼻子,跟闻到了臭鱼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出现。

他早上挤牙膏,把牙膏挤到牙刷外面一大截时,耳边飘来一句:“挤这么多干嘛?你嘴是河马啊,用得了这么多?”牙刷是林漾以前用的,蓝色的,刷毛有点卷了;

他对着镜子发呆,盯着自己盖过耳朵的头发时,声音会突然冒出来:“小笨蛋,头发该剪了,跟个鸟窝似的,往里面放俩鸡蛋都掉不下来——上次理发师说过,头发长了显邋遢。”镜子上还贴着林漾画的小太阳,用马克笔写的“要开心”;

有次他想学林漾用左手写字,刚歪歪扭扭画了个“林”字,就被嘲讽:“你这是练九阴白骨爪呢?别丢人了,赶紧换右手——我脚写字都比你好看。”

铅笔是林漾的,笔头上还有他咬过的痕迹,因为他思考时总爱咬铅笔。

每次听见,林澈都会先吓一跳,然后傻乎乎地四处找——衣柜里、门后、窗帘边,连床底都扒拉了,他知道哥哥床底下有个旧木箱是锁着的,钥匙在书桌抽屉,压在哥的旧笔记本下面,笔记本上还夹着一片干了的海带——是去年他们去海边捡的。

可房间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从最开始的害怕(怕自己真的疯了),慢慢变成了期待:哪怕只是听他骂一句,也比满屋子的寂静好。

有时候他故意做错事,等半天没声音,心里还会空落落的。

他开始更频繁的故意做错事:倒酱油时,故意往醋瓶里倒半瓶,盯着瓶子等那声“小笨蛋”;走路时故意顺拐,从客厅走到厨房,盼着听见“学企鹅呢?一会摔个狗吃屎就老实了”;

甚至偷偷摸出林漾藏在床底的薄荷糖——糖盒是塑料的,糖纸印着细碎的海,里面还剩三颗,是林漾最爱吃的薄荷味。

他刚把糖含进嘴里,就听见一声炸响:“偷我糖吃?我藏了好久的!”

每次听见那声音,林澈都像被注了能量:能吃下一大碗饭,以前妈妈催好几次才吃半碗;还能坐在窗边看半小时数学书,遇到不会的题,会对着空气说“哥,这道题我不会”;甚至会主动帮妈妈晾衣服、擦桌子——妈妈晾鱼干时,他会递竹竿;妈妈擦桌子时,他会拿抹布,虽然擦得不太干净。

妈妈看出了他的变化,却更担心了。有次她从菜市场回来,刚进门就看见林澈对着空椅子笑,手里拿着数学练习册,比划着“哥你看我这次算对了,比上次多对了两道”,椅子上还放着林漾以前的书包。

妈妈吓得手里的菜都掉了,土豆滚了一地,她蹲下来捡土豆,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掉在土豆上。

那天晚上,林澈躲在被子里,听见爸妈在客厅低声吵架。被子是晒过的,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林漾的被子会有海水晒透了太阳再混着肥皂香。

“要不咱带小澈去大城市看医生吧?听说那边专家厉害,能治……”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还刻意压得很低,怕被他听见。

“他不去怎么办?上次带他去镇上做心理测试回来就特别抗拒再提这个事了,更别提带他去大城市了……”爸爸的声音很无奈,叹了口气,那语气跟林漾以前被他气到的样子有点像,“再说,大城市的医生也不一定……”

“总不能看着他儿子这样下去啊!他对着空气说话,我真怕……真怕他出事……”妈妈的声音哽咽了,“小漾已经不在了……小澈再出什么事我真没法活了……”之后就听见妈妈那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和爸爸轻声的安慰。

林澈用被子蒙住头,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他知道这是幻听,是自己骗自己,可他不想治——这是林漾留在世上的、只有他知道的证据,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他,不让他沉进黑暗里。

要是这声音没了,他就会再次陷入只剩自己的世界,他害怕。

半夜,他悄悄爬起来,走到阳台。阳台栏杆上有锈迹,是林漾以前玩篮球时蹭的,地上还有林漾以前捡的小石子,摆成了星星的样子,现在被潮气浸得发暗。

月光亮得很,把远处的海面照得跟铺了层白霜似的,风卷着海水的咸腥味吹过来,拔凉拔凉的,跟去年夏天他和林漾在海边学憋气时的风一样。

他想起小时候,林漾总抱着他来这儿看星星,说:“海里的星星比天上多,就是太深了,没人能看见——等你学会游泳,哥带你去瞧。”那时候林漾会抱着他在阳台栏杆那,还会给他指哪颗是北极星。

“哥,”他对着远处的海面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爸妈要带我去大城市看医生,“他们说我疯了,可如果疯能换你回来,骂我小笨蛋——我宁愿溺死在这片海”。

风裹着咸腥味吹过,头发被吹得贴在脸上,有点痒。那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比平时温柔多了,没了嘲讽,只剩软乎乎的:“别害怕,去就去呗,让他们看看——你哥还陪着你呢,去给大城市的大夫们一些震撼。”

林澈笑着,眼角却湿了,眼泪掉在阳台的石板上,很快被潮气吸了进去。

他知道这声音总有一天会消失,像海浪会退潮,像沙滩上的脚印会被抚平,像林漾留下的那些小痕迹,慢慢被时间磨掉。

可现在,这带着点嘲讽、却满是温柔的碎语,能陪着他,暂时熬过没有林漾的春夏秋冬。

他转身回房间,书桌上的荧光贝壳还亮着——淡蓝色的光,跟去年夏天林漾把它塞到他手里时一模一样,旁边放着林漾的铅笔,铅笔头上的牙印还清晰。

贝壳的光映在练习册上,照亮了林漾以前写的“加油”,是用铅笔写的,有点淡了,却还能看清。

林澈把校服挂回衣柜,又把那枚贝壳往自己枕头边挪了挪——这样晚上睡觉,就能看见那点蓝光了,像哥在旁边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