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半盒薄荷糖

月牙湾夏天的风一沾脸就黏糊糊的,裹着股汗味儿,空气里还有点潮湿的像馊衣服的味道。林澈推开便利店玻璃门时,“欢迎光临”的电子铃响了起来,冷气裹着冰柜的白雾往脚边钻,一下就把热气冲散了——里头还混着炸鸡的香味、巧克力的甜味。

他直奔第三排货架,指尖在绿色塑料包装的薄荷糖上蹭来蹭去,是林漾最爱的那种,塑料包装印着细碎的海浪纹,里面的糖纸像碎玻璃似的,含在嘴里能从舌尖凉到喉咙,再窜上天灵盖,凉得人头皮发麻,连打喷嚏都带着股薄荷的清味。

货架上的糖摆得特别齐,他数了两遍:十二排,每排五颗,颗颗都立得笔直,跟林漾以前叠校服似的,边角都要对齐才肯罢休。

“买双数,好事成双。”林漾的话突然蹦出来——以前每次来买,他都这么说,还得用指节敲敲货架,挑两盒包装最挺的,说“软塌塌的是受潮了,吃着没味儿”。林澈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塑料盒,突然顿住了:以前都是林漾攥着糖盒走在前头,裤兜里的糖纸“哗啦哗啦”响,像揣了把碎玻璃。走两步就掏一颗塞进他嘴里,看他被凉得龇牙咧嘴,自己笑得直不起腰,还伸手捏他的脸:“小笨蛋,脸都皱成包子啦!”

“买两盒你吃的完吗?忘了上次抢我那颗,你吃完蹲在路边哭的模样啦?”

声音突然贴着耳朵传出来,吓得他手一抖,还听出声音里带着点憋笑的颤音,尾音故意往上挑——连嘲笑他时鼻腔里那点“哼”声都一模一样。两盒糖“啪嗒”掉在地上,一盒摔开条缝,一颗糖滚出来,在瓷砖上转了两圈,跟只慌慌张张的小甲虫似的,停在货架腿边。

他猛地回头,货架后面只有几排调料的货架,连个人影都没有。“小伙子,没事吧?”收银台的老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扫码枪,指了指他的手,“汗都蹭糖盒上了,给你张纸巾擦擦,是低血糖了吗?”

“没、没事。”林澈慌忙蹲下去捡,指尖碰着瓷砖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他把滚远的那盒糖捞回来。

老板递来张皱巴巴的纸巾,他胡乱擦了擦汗,付了钱就往门外冲——裤兜里的糖随着脚步“哗啦”响,像林漾在身后跟着笑,闹得他耳朵尖都发烫。

推开门,“欢迎光临”的电子铃又响了一声,仿佛在笑他,店外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

午后的柏油路晒得发烫,脚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软了点,路边的梧桐叶蔫蔫地垂着,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连蝉鸣都透着股懒劲儿。

他跑了两条街才停下来扶着墙喘气,指尖抠着墙缝里的灰。

刚才那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几乎能看见林漾靠在货架旁的样子:左手插裤兜,右边嘴角翘着,虎牙露一点,左眼尾的痣在灯光下像颗小墨点,连挑眉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哥?”他对着空空的街道喊了一声,声音撞在对面墙上,弹回来就散成碎末了,只有风吹树叶“沙沙”响,像谁在无奈的轻轻摇头。

路边卖冰棍的老大爷推着三轮车经过,车轱辘“叮铃哐啷”响,吆喝声拖得老长:“绿豆冰棍儿——一块钱一根,清凉解暑喽!”声音越来越远,混着蝉鸣荡在风里。

林澈掏出裤兜里的薄荷糖,塑料包装被汗浸得发黏。他拆开一盒,倒出一颗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冰凉的味道“嗡”地炸开,顺着喉咙往下窜,连眼睛都凉得发涩。他没忍住“嘶”地吸了口冷气,眼泪却突然掉下来,砸在手背上,咸咸的。

去年夏天,他俩偷偷去礁石滩烤小螃蟹。林漾用树枝架着铁板当烤架,火太旺,手背烫出个红水泡。他含着颗薄荷糖“嘶嘶”吸气,却把最大块的螃蟹腿掰给他,烫得指尖直颤,还淡定的说“快吃,尝尝味道怎么样,千万别让妈发现咱们偷烤东西”。最后一颗糖也塞进他嘴里,自己舔着烫伤的手背笑:“你这小馋猫,下次再抢我糖,螃蟹腿全归我!”可下次,林漾还是把最后一颗糖留给了他。

嘴里的糖慢慢化了,凉意淡成温甜。林澈漫无目的地往海边走,沙滩晒得更烫,光脚踩上去的瞬间,他“嘶”地吸了口气,感觉像踩到铁板上似的——去年林漾总拉着他光脚跑,说“沙子烫脚才舒服,能治你体寒的毛病”。结果他跑慢了,脚后跟烫得发红,林漾蹲下来帮他吹,还把自己的拖鞋让给他,自己光脚踩在烫沙上,说“哥皮糙,不怕烫”。

走到常来的那块礁石旁,林澈的脚步慢了。这是他俩的“秘密基地”:礁石上除了林漾刻的歪歪扭扭的“漾”字,旁边还有个没刻完的“澈”——去年台风前一天,林漾蹲在这儿凿的,说“下次来刻完,这是咱们的记号,别人找不着”。

礁石侧面还有个浅浅的小坑,里头还藏着半枚碎贝壳,是他以前掉在这的,林漾说“别捡,留着当宝藏,下次来还能看着”。

他盘腿坐在礁石的阴影里,把另一盒糖掏出来,倒出一颗放在礁石上。海风轻轻吹过,糖被掀得差点点进海里,他拿手急忙按住,对着空气说:“哥,请你吃。”指尖蹭着糖纸上海浪的图案,跟眼前的海很像,连浪尖的白泡沫都像印上去的。

“放这儿等着海鸥来叼啊?它们只爱啄小鱼干,才不吃这凉飕飕的玩意儿。”

声音又响了,就在礁石旁边,带着点逗乐的劲儿。林澈猛地抬头,阳光晃得他眯起眼,沙滩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尖梢蹭着海浪漫上来的水痕,孤零零的。

“哥……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回来了?”林澈的声音发颤,糖在嘴里化了一半,凉得舌根发麻,连呼吸都带着薄荷味。

“你说呢?难道是你中午睡觉啃枕头,把脑子啃出幻觉啦?”

林澈被噎了一下,却忍不住笑出声。这语气,这欠揍的劲儿,跟林漾一模一样。他想起有次做梦哭醒,说梦见林漾变成会发光的鲨鱼,林漾笑得在床上打滚,拍着他背说:“你这脑子,不去写小说可惜了!还发光鲨鱼——咋不说是会吐泡泡的鲸鱼呢?”

他拿起礁石上的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两颗糖在舌尖化开,凉意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心里却是暖的。“哥,”他望着远处泛着白泡沫的浪,“你以前教我的换气口诀,我有点记不清了。”

去年台风天呛了太多海水,那段记忆就像蒙了层雾,只记得林漾托着他的腰,具体的要领全忘了——像是大脑故意把最疼的部分藏起来了。

“吸饱气,沉下去,胳膊划得像船桨,腿蹬得像青蛙。”声音慢悠悠飘过来,每个字都带着点海浪似的起伏,“就四句,还记不住?你是猪啊?”

林澈愣住了。这四句口诀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插进脑子里的锁孔——记忆突然活过来了:去年夏天林漾托着他的腰,一遍遍念这四句,声音在浪里忽远忽近;他呛了水,咳得眼泪直流,林漾却不依不饶,把他按回海里:“再练十次!练会了带你摸发光贝壳!”最后一次成功时,林漾揉他的头发,掌心的茧蹭过发旋,说“真棒,不愧是我弟”。

“想起来了没?”

“嗯。”林澈点点头,眼眶有点热,“那时候你总骂我笨。”

“不骂你能记住?”声音带着点嫌弃,却藏着一丝柔软,“你这脑子,不天天敲打敲打,早生锈了。”

海鸥在低空盘旋,翅膀掠过海面时带起一点水花,啼鸣声清亮,跟海浪拍沙滩的“哗啦”声凑成了调子。

林澈靠着礁石,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礁石上的小坑,开始跟“林漾”絮絮叨叨说着琐事:“今天数学题我会做函数了!老师看见还夸我做题快,说我进步大。”;“妈新腌的鱼干太咸了,跟打死卖盐的似的,我偷偷往罐子里倒了点水,希望不会被发现,不然我就死定了”;“爸昨天对着你的照片发呆,烟抽的越来越凶了,以前一天最后最多一包现在根本打不住”。

“爸那是想我想的。”声音顿了顿,又说,“下次他再看我的照片,你就说‘爸,哥让您少抽点烟,注意身体了。’——他以前听我的,你说肯定他也听。”

“得了吧,他才不听我的呢。”林澈嘟囔着,指尖碰了碰礁石上的“漾”字,刻痕里还藏着细沙,“以前你说他,他才会乖乖灭烟——你总把他烟夺过来,掐在烟灰缸里,爸还每次都拿你没辙地说‘你这小子,比你妈管得都宽’,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啊!”可下次还是会听你的。

“因为我是哥啊。”

林澈笑了,低头看自己的手——比去年长了点,骨节也突出了,不像以前那样肉乎乎的,现在能端热盘子、握炒菜铲帮妈妈干活了。

他忽然想起林漾的手,掌心有层薄茧,是抓渔网、摸礁石磨出来的,握起来硬邦邦的,却特别有安全感。以前走夜路,林漾总攥着他的手,说“别怕,有哥呢”,手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很。

“哥,”林澈的声音轻得像海风,“我好像……有点想学游泳了。”

“林漾”的声音沉默了会儿,才说:“想通了?不怕浪把你吞了?”

“还有点怕。”林澈老实说,指尖抠着糖纸边角,“但我想学会你教的东西——你用命换我活下来的机会,不是让我一辈子躲着海当胆小鬼的。”

他想起林漾后背上那个月牙型的疤,是9岁时为了救他从礁石上划破的,当时流了好多血,还缝了5针,哥哥当时还笑着安慰他说“哥没事,不疼”;想起台风天最后那股推他上岸的力量,连指尖的触感都记得;想起哥哥总说“你学会游泳,以后哥不在的时候,你也能自己保护自己”。想起这些林澈的心有点堵,像是被塞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有点喘不上气。

“这还差不多。”这声音里藏着笑,“明天去学校的泳池试试吧,别再像上次那样,没下水就扒着池边哭,跟小姑娘似的。”

“我才没哭呢!”林澈的脸一下红了,梗着脖子反驳,“那是水进眼睛里了!”

“哦?”声音拖长了调子,满是调侃,“那上次在浅水区滑倒,抱着我腿喊‘哥哥救我’的是谁啊?也不知道是谁把眼泪鼻涕蹭我一身!”

林澈的脸更红了,抓起一把沙子想扔他,手举到半空又放下——他不知道该往哪儿扔,只能又把沙子撒回沙滩,气鼓鼓地说:“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成长了!”

“是是是,那明天让我瞧瞧。”声音笑着妥协着,跟以前每次他们俩斗嘴似的,最后都是哥哥让着他。

太阳像颗熟透的柿子,一点点沉向海平面,浪尖的白泡沫都沾了胭脂,礁石被海水冲得黝黑光滑,林澈站起身时,裤兜里的糖又“哗啦”响了一声,他拍了拍裤子上的沙:“该回家了,妈说今天做红烧带鱼,我要吃好多好多。”

走到巷口,遇见了张奶奶。老人挎着菜篮子,里头的西红柿红彤彤的,还带着点水珠,看见他就笑:“小澈去海边啦?脸晒得红扑扑的,多出来走走好,总闷家里不行。”

“嗯。”林澈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哥在天上看着呢,”张奶奶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很温暖,像妈妈的手,“肯定盼着你好好的,别让他担心。”

林澈的鼻子忽然有点酸,望着张奶奶走远的背影,小声说了句“谢谢张奶奶”,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还没到家,就闻见红烧带鱼的香味飘过来了——妈妈在厨房煎鱼,油烟机“轰轰”转着,油星“滋滋”响,特别热闹。

他推开门,看见妈妈正把煎好的带鱼夹进盘子,头发用发卡别在耳后,围裙上沾了点油星,手里的锅铲颠了颠,把最肥的几块鱼肚子挑出来看他进门说:“小澈回来啦,正好妈再做个汤就开饭,马上就好,特意给你跟你爸挑的刺少的,省得你们挑刺麻烦,多吃点。”

“妈,我洗个手就来帮您。”林澈眼眶里的眼泪差点没绷住,没敢多跟她对视,赶紧转身往卫生间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啪嗒啪嗒”扑脸,眼泪混着水珠子“吧嗒”滴在洗手池里。

抬头一看,镜子里那双眼睛跟林漾的太像了,指尖轻轻蹭了蹭左眼角——那儿好像印着颗小痣,跟哥哥那颗一模一样,盯着镜子愣了会儿,脑子忽然就有点懵。

从卫生间出来,妈妈已经摆好了碗筷,正端着热汤要往客厅走。林澈快步过去接过来,妈妈愣了愣,跟着就笑了,眼里亮闪闪的:“好,好,小心点,别烫着,慢点儿走。”

客厅里,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版面上印着片海,清澈见底海天一色的美景,像极了月牙湾那片。林澈把汤碗放在茶几上,忽然想起“林漾”说过的话,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轻些:“爸,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哥以前不是也总这么说嘛,你忘啦。”

爸爸抬起头,愣了愣,随即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手上还带着点烟味:“好,听我儿子的,以后少抽,不抽都行,不让你操心。”

林澈也跟着笑了,手往裤兜里一摸,就碰到了那盒薄荷糖——还剩七颗呢,算下来半盒多点儿。指尖蹭着糖纸,“哗啦”一声轻悠悠的,像林漾凑在他耳边说话似的,软乎乎的一句“我弟真棒!”

他心里琢磨着,明天去学校泳池的时候,肯定得把这半盒薄荷糖带上。到时候含着糖,嘴里是哥最爱的那股凉丝丝的味儿,说不定胆子就能更大点儿,真能像哥一直希望的那样,有天能朝着海里那些哥哥说的会发光的蓝色的光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