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两个人的影子
午后的泳池,那股消毒水味裹着夏末的热乎气儿往鼻子里钻,闻着就让人不舒服。林澈趴在浅水区的池边,指尖还勾着点水,看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晃来晃去——软塌塌的,像条刚离了水的鱼,连扑腾的劲儿都没了。
“胳膊再使点劲啊!别总跟煮软的面条似的,耷拉着!”
林漾的声音从池对岸飘过来,尾音里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劲。林澈对着对岸的空气翻了个大白眼,故意把水花拍得“哗啦”响:“有本事你下来游啊?光说有个屁用!”
“你当我不想?”林漾的声音忽然软了半截,透着股无奈,“这破泳池的水,跟月牙湾的海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腥不腥咸不咸的,闻着就想吐。”
林澈的手顿了顿——他知道哥哥没瞎说。林漾打小在海里泡大的,最讨厌泳池里的味儿,以前总说这是“泡死人的水”,闻多了能变僵尸。
每次硬着头皮陪自己来,他都能在池边叨叨半天,直到管理员催得急了,才悻悻地跳进来,溅的水花能打湿管理员半条裤腿,还在水里偷偷冲林澈挤眼睛。
“昨天张奶奶问我,为啥总对着空气说话。”林澈换了个话题,手在水里慢慢划着圈,水面荡开细碎的波纹,“我说……我是在跟你打电话呢。”
“你这猪脑子,编瞎话都不会挑个像样的!你再把老太太吓着。”那声音嗤笑一声,还带着点“教你两招”的得意,“下次张奶奶再问,你就说我在英国留学,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的,这不就圆上了?”
“英国?”林澈差点笑喷,水花溅到了下巴上,“你连‘hello’都说不利索,去英国给我捡贝壳卖钱啊?”
“捡贝壳怎么了?”林漾的声音立刻拔高,满是不服气,“我捡的贝壳串成手链真没准能卖就卖钱,比你数学只考六十五分强多了?还好意思笑我!”
又是六十五分。林澈撇撇嘴,没再接话。上周数学卷子发下来,他盯着那红色的数字看了半天,忽然想起林漾的卷子——哥以前总爱在分数底下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笔尖还会戳出个小窟窿,说“及格就成!反正以后靠打鱼吃饭,数学差点顶多算错账,这都不是事儿”。
林澈深吸一口气,试着按哥哥以前教的法子,把胳膊划得慢些,腿也轻轻蹬着水。虽说身子还是晃,但真往前漂了小半米,没呛着水。那模样歪歪扭扭的,像条蠕动的小蚯蚓,可他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总算没沉下去。
“这次还行啊。”声音里藏着点没藏住的高兴,比刚才软了不少,“比昨天多漂了半米呢。”
林澈心里甜丝丝的,跟含了颗没化透的薄荷糖似的,凉丝丝还带着劲儿。正想再试一次,胳膊忽然被人撞了下,整个人“扑通”一声往水里栽。
“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一个高个子男生慌忙伸手想拉他,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听说游泳还拿过市里的奖。
林澈呛了口水,嗓子眼里火辣辣的,刚撑着池边想站起来摆手说“没事”,就听见林漾炸了毛:“眼瞎啊?没看见这儿有人啊!撞了人就一句对不起?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林澈瞬间僵住了,体育委员也愣在那儿——显然没听见那句骂人的话。看他没什么事,挠了挠头,又说了句“实在不好意思”,转身慢慢游走了。
“哥,你小声点!”林澈的脸一下子烧得慌,赶紧往四周扫了眼——幸好没人往这儿看,“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疯了,对着空气喊。”
“疯了怎么了?”那声音还梗着脖子,不服气,“疯了也不能让人欺负你啊!他撞了你,本来就是他的错!”
林澈没说话,只低头看水里的影子。阳光穿过水面,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旁边好像还挨着个稍高些的影子,叉着腰。像是生气的跺着脚,又像是在憋笑似的。
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有次放学被高年级小流氓堵在巷子里,妈妈昨天刚给的100块钱零花钱全被抢了,他蹲在地上哭,是林漾看他一直没回家找过来,看见他在那哭,跑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拉着他追了两条街,直接找到人家里。林漾跟那个小流氓爸妈掰扯时脸都红了,却硬撑着说“欺负我弟就不行”,最后把被抢走的100块钱拿回来塞到他手里,特神气地说“以后谁欺负你,就报你哥的名字,看谁还敢动我弟。”。
那时候的林漾,比他也高不了多少,却像座大山似的,稳稳的挡在他前面。
“发什么呆呢?别总想着偷懒,接着练!”林漾的声音带着点“你又犯傻”的嫌弃,把他从回忆里拽了回来。
“想你呢。”林澈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重新调整姿势,手紧紧抓着池边又松开,“那我接着练喽!”
“我不就在你身边吗,想我作甚,别以为说点好听的我就能让你不练了,我可是很冷酷的。”说完也笑了起来。
林澈这次游得稳多了,胳膊划水的弧度渐渐有了模样,换气也没那么狼狈。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流从指缝滑过,带着点温柔的阻力,不像以前那样让人发怵——好像哥的手,在他身后轻轻的推着他往前。
“往左边点!再往左!要撞上泳池啦,你这惊人的方向感!”
林澈慌忙调方向,鼻尖就差一点就撞上池壁了,吓得他赶紧收了手。他吐了吐舌头,刚想回头“瞪”那个幸灾乐祸的“人”,就看见体育委员站在泳池边,手里拎着瓶矿泉水,脚边还放着个运动包,好像是在等他。
“那个……林澈。”体育委员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都红了,“我准备走了,这瓶水给你,游完泳肯定会口渴,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呢?我看你嘴一直叨咕着。”
林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手心都有点出汗,支支吾吾的:“没、没人啊……我、我在跟自己说动作要领呢,怕忘了步骤。我还不熟练了所以时不时就要背一遍巩固一下。”
“哦,这样啊。”体育委员也没多想,点点头,把矿泉水递过来,瓶盖已经拧松了点。
“谢、谢谢。”林澈的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接过来,“其实我自己拧开就行!”体育委员伸手想帮他拧开,林澈却跟被烫着似的往后缩手。
他低着头跟瓶盖较劲,听见耳边哼了一声:“出息,人就送你瓶水,脸红成这样,跟刚出锅的螃蟹似的。”
说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体育委员愣了愣,莫名其妙的也跟着笑:“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我经常来这游泳,以后有机会一起。”
林澈点点头没接话。
等体育委员走了,林澈才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水。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滑,把刚才的慌乱都压下去了,连嗓子里的辣意都淡了些。
“刚才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对劲。”林漾的声音里透着股酸溜溜的,跟吃了颗没熟的杏似的,“黏得跟麦芽糖似的。”
“怎么不对劲啊?”林澈装傻,故意把水晃了晃,溅起小水花。
“还能是什么?”林漾的声音满是不屑,好像看透了似的,“跟你看班长那眼神一样,黏黏糊糊的,当我看不出来?”
“我哪有!”林澈的脸又烧起来,抓起一把水往天上泼,凉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你别胡说八道!”
他们班班长是个梳马尾的女生,皮肤白,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班上好多男生都喜欢她。
去年在林漾的葬礼上,她偷偷塞给林澈一块碎花的手帕,小声说“别太难过,你哥肯定希望你好好的”
林澈当时确实挺感动,但要说有什么别的心思,那是真没有——他满脑子都是哥以前逗他的模样。
“我胡说?”林漾显然不信,语气更冲了,“上次她借你数学笔记,你接过来的时候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头都不敢抬,以为我没看见?”
“那是天气太热!当时教室人多,闷得慌!”
“哦?那现在天也热,泳池边人也不少,你怎么不红了?”
林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闷头往深水区游。其实他知道,上次脸红不是因为班长——是林漾站在旁边,故意用胳膊肘碰他,还挤眉弄眼的。
哥哥笑起来也有个梨涡,再加上左眼角的痣他才会脸红的。
哥哥总爱拿这种小事逗他,从小学一年级就没断过,好像看他害羞是什么天大的乐子。
到最后,林澈累的连爬上岸的劲儿都没了,胳膊酸得跟灌了铅似的,抬都抬不起来,脚底板被泳池底的瓷砖硌得生疼。
“等你能游到对岸,就奖励你两盒薄荷糖。”哥哥的声音忽然正经起来,没了之前的调侃,带着点认真,“最凉的那种,我最爱吃的那个牌子。”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看向泳池对岸,夕阳洒在水面上,金灿灿的,把栅栏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长长的门槛。他想起哥哥以前说的“及格就行”,忽然觉得,这道门槛好像也没那么难跨了。
回家要经过一条窄巷,路灯坏了大半,没坏的也都忽明忽暗,把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跟在玩捉迷藏似的。
林澈背着书包走进巷子里,听着自己“嗒哒”的脚步声,旁边好像还跟着个稍慢些的脚步声,跟他的步调正好对上,不偏不倚——就像以前哥陪他走夜路时那样。
“后面有人。”林漾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点警惕,跟猫盯着老鼠似的,“脚步声有点慢,好像有点跛脚。”
林澈后背一下子绷紧,脚步加快了,书包带都滑到了胳膊上。他用眼角余光往后瞥了眼,看见个模糊的人影,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衬衫,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的——是张叔。
张叔是镇上的老渔民,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以前总爱逗他们哥俩,说“等小漾长大了,跟我出海打鱼,保准能捞着比你都大的鱼”。
林漾出事以后,张叔来家里看过几次,每次都拎着新鲜的海鱼,鳞片还闪着光,一看就是刚捞上来的,还带着海腥味。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茶杯,沉默半天,最后叹着气走了,啥也不多说。
“张叔为什么跟着我啊?”林澈的声音有点发颤。
“不知道。”林漾的声音也透着担忧,比刚才沉了些,“别回头看,往人多亮堂的地方走,快着点,到家就安全了。”
林澈赶紧加快脚步,书包在背后晃来晃去,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快起来,像追着他似的。
快拐出窄巷时,他刚要冲进光亮里,就听见身后传来张叔的声音:“小澈?等一下!”
那声音听着有点紧张,还有点犹豫,像有话想说又不敢说似的。林澈回过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回过头看到张叔正站在巷口的阴影里,手里攥着个布包,眼神有点躲闪。
“张叔?”林澈的心跳得厉害,“您怎么在这?有事吗?”
“没、没事。”张叔搓了搓手“就是看你一个人走这黑巷子,怕不安全,跟过来看看。”
“谢谢张叔,我没事,那我就家啦。”转身想赶紧往家走,却又被张叔叫住。
“小澈,”声音有点沙哑,“你哥……他在出事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林澈愣了愣。特别的话?是“别怕,有哥在,哥会保护你”,还是“等你学会游泳,带你去月牙湾看晚上发光的贝壳,比星星还亮”?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止——那些话,是他跟哥之间的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没、没有。”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张叔想知道的事情应该是自己不知道的,只有哥哥知道的事。
张叔的眼神暗了暗,没再接着问,只挥了挥手:“很晚了,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我走了。”
林澈点点头,快步往楼道里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张叔还站在巷口的阴影里,手里的布包被月光和路灯照得泛着点蓝——像极了哥那件被海水卷走的连帽衫的颜色,一模一样,连布料的纹路都像。
“这老头有秘密警惕着点。”林漾的声音在耳边说,语气笃定。
“嗯。”林澈应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安,他感觉哥哥出事好像不光是因为台风那么简单。张叔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他明显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今天跑来这么突兀的问自己就说明他知道林漾应该是知道了点什么把柄,林澈心里更加忐忑了。
一路小跑着回了家,一进门看见妈妈正在客厅等他,桌上摆了还冒着热气的可乐姜汤。看见他进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快趁热把姜汤喝了,我去给你热饭。”妈妈接过他的书包,指尖触到湿哒哒的泳裤,“又去游泳了?”
“嗯,”林澈端起碗灌了口气热乎的姜汤,瞬间感觉胃里有股暖流炸开了,很舒服“我今天能游五米远了,哥教的法子真管用。”
话刚说出口,他就顿了顿——妈妈还不知道他总“听见”哥的声音。妈妈没在意,笑着说:“这么厉害?我儿子真棒!”眼里亮了亮,可没一会儿又沉下来,声音小声了点,“你哥要是知道了,肯定更高兴。
林澈低下头,没再说话。他知道,林漾一定会很高兴——他能感觉到林漾都看到了,他的这些进步,哥哥一直都在,一直陪着自己。
林澈把哥哥那副破旧的泳镜放到了自己枕头旁,铁锈的味道好像更浓了,他把脸往枕头上埋了埋,鼻尖贴着泳镜,铁锈混着泳池水的消毒液味钻进鼻腔,这味道里有哥哥的影子——去年夏天他记得哥哥总会戴着这副泳镜去海边,上岸时镜片上挂着水珠。擦掉那些水珠是哥哥那像太阳一样让人心安的双眸,望着他的时候总会特别温柔。
“哥,”他突然对着泳镜轻声说,“明天我想试试深水区。”他没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就脱口而出。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林澈有点慌,刚想再问,就传来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行啊,怂包——怎么突然想敢挑战了?
“也不算是突然,这几天在浅水区来回游,感觉腿不那么沉了。”林澈继续对着泳镜上的那道裂缝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胶带上的纹路,“昨天看深水区的线,突然想起你说的……‘游过去就不是怂包’。”
那声音笑了笑,这次的笑意里好像掺了点别的,柔软的:“行,那就去试试,记着我教你的——脚蹬的时候别慌,胳膊划开了再换气,跟水母似的,让身体慢慢的随着水流飘浮起来。
林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下巴。忽然觉得被子角被人轻轻往里掖了掖,力道熟得很,跟以前哥帮他掖被子一模一样——哥总爱把他的脚腕也盖严实,说“别着凉,不然肚子又该疼了”。
他的嘴角弯了弯,睫毛在眼睑下轻轻颤着。
没睁眼,却好像能看见那道影子微微俯身,发梢扫过空气,还能闻见那股让他安心的味儿——是哥以前总穿在蓝校服里的那件白T恤的味道,洗得软软的,带着点被太阳晒透的海水的味道。
窗外的风刮着树梢,沙沙响,像有人在哼支没谱的歌,调子忽高忽低,却让人心里踏实。
林澈的呼吸慢慢匀了,没一会儿就睡熟了——这几天运动量太大,他沾着枕头就能睡过去。
嘴角还慢慢翘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可能是梦见自己游到了对岸,哥正蹲在泳池边,手里举着两盒薄荷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说“不错啊,不愧是我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