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堂的火盆早已熄了,灰烬里那道青烟凝成的人脸也散得无影无踪。沈清欢靠在偏院墙根,袖中铜镜贴着小臂,烫得像是要烧穿皮肉。她没敢动,只用指尖一点点把虎符从怀襟里往外挪——那半块青铜还在,边缘的锯齿硌着掌心,倒让她清醒几分。
她低头看腕,镜纹已爬过肘弯,皮肤底下泛着青灰,像有铁锈渗进了血脉。方才那阵心口发空的感觉又来了,记忆像是被谁抽走了一截,她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火盆边退到这里的。只记得顾淮之那句“等一个人”,还有那张与她七分相似的巫医脸。
她咬牙将虎符按在心口,凉意顺着胸口蔓延。这动作是临时起意,却莫名顺手——仿佛早就在哪见过。她闭眼,脑中闪过一道画面:古树裂口,箭镞出土,顾淮之铠甲内侧绣着“顾淮之”三字。那是冰窟那夜,他替她裹伤时露出的痕迹。
她睁眼,盯着庭院深处那棵焦黑古树。雷击的裂痕还在,像一道未愈的旧伤。她记得那夜他剜肉时,血落在冰上,凝出青铜纹路。如今这纹路爬上了她的皮肉,而那树下,说不定就藏着能说清一切的入口。
她撑墙起身,踉跄几步,摸到树根处一道隐蔽的石缝。指尖顺着缝往下探,忽觉虎符一震,竟自行贴上石面。刹那间,地面轻颤,一块青砖缓缓下沉,露出向下的石阶。
密道。
她没犹豫,抓起虎符就往下走。阶道狭窄,两侧墙砖刻着细密纹路,像是某种阵法。她不敢踩实,只用脚尖轻点,每一步都提着一口气。空气中飘着股味儿,锈铁混着陈年血气,还有一丝……她鼻尖一动,是顾淮之伤口渗出的那股腥甜。
越往下,铜镜越烫。她把它塞进腰带,却发现镜面竟在微微发亮,映出前方地面的纹路——那些砖缝拼成的图案,竟与她腕上镜纹一模一样。
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机关,是活的阵。踩错一步,怕是连骨头都要被炼成青铜。
她停下,从袖中取出那包藏好的香粉,指尖捻了一点,撒在砖面上。粉末落地,竟微微发青,像被什么吸了进去。她盯着那点青光,忽然想起冰窟那夜,她用阳镜检测出这粉里有神经抑制剂,来源是“镜奴操控链”。
可眼下这粉末,却像是在回应地底的什么。
她冷笑,干脆将整包粉倒在地上。刹那间,青光炸开,整条密道的砖纹都亮了起来,却不是攻击,反而像是被激活了某种识别机制。她趁机跃过几块亮得刺眼的砖,脚下轻点,竟一路无碍。
尽头是一间石室,三具骸骨呈环形跪在中央,头颅低垂,脊骨弯曲如拜。每具胸口都插着一支箭,箭身刻满蛇瞳图腾,与婚堂梁上火印同源。她走近,发现箭镞竟是青铜所铸,与她手中虎符材质一致。
她蹲下,伸手去拨其中一具右手。指骨枯瘦,却死死攥着半张纸条。她费了些力气才掰开,纸条展开,字迹清晰得像是刚打印出来:
“戌时三刻,镜噬必现。”
她心头一跳。这不是古字,是现代简体字。她立刻将阳镜贴在纸条上,镜面微震,浮现一行小字:
【纤维成分:现代木浆】
【检测到微量钠离子】
【匹配对象:宿主体液样本】
她呼吸一滞。钠离子?那是她眼泪里的成分。上一章她落泪时,铜镜曾因泪水中电解质激活——可这纸条,分明是十年前就埋在这儿的。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三具骸骨。其中一具颈骨上挂着残破护身符,月牙形的缺口,与她锁骨胎记完全吻合。她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那缺口,铜镜忽然剧烈震颤,镜纹顺着小臂往上疯爬,疼得她几乎跪倒。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没回头,只将纸条攥紧,低声道:“你来得倒是快。”
顾淮之站在石阶口,剑尖垂地,衣角还沾着婚堂的香灰。他目光扫过三具骸骨,又落在她腕上,眉头一皱:“你碰了什么?”
“未来。”她抬手,将纸条举到月光下,“你说我在替你挡劫,可这字——是未来的我写的?”
他没答,只一步步走近。剑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她能感觉到他每一步都踩在安全砖上,显然是熟门熟路。
她忽然笑了:“你早知道这儿有密道,对不对?也知道这些骸骨是谁。”
“不该看的,别看。”他声音低沉,“有些真相,看了就回不了头。”
“可我已经在回头了。”她猛地将阳镜对准三具骸骨,“你改过军报,是不是?雍熙北伐那夜,你用阴镜把‘溃败’改成了‘大捷’——可十万将士,还是死在了辽军埋伏里。”
话音未落,月光忽然大亮,照在三具骸骨上。奇异的是,那青铜箭镞竟开始融化,顺着骸骨渗入地面,转眼间,三具尸骨化作三面立地铜镜,呈三角之势围住石室,镜面泛青,映不出人影。
顾淮之剑尖一颤,竟没出手。
沈清欢盯着镜阵,阳镜在她手中自动浮起,镜面浮现画面:军帐内,顾淮之跪在案前,阴镜悬空,他以指尖血为墨,正在重写军报。纸上原本“全军覆没”四字被血覆盖,渐渐显出“大获全胜”四字。
而窗外,十万宋军正列阵前行,旗帜猎猎,却不知前方山谷中,辽军弓弩已张。
镜面再转,另一幕浮现:成亲夜,他提笔写婚书,笔尖滴血渗入纸中,婚书上的“张氏”二字竟微微扭曲,像是被什么力量篡改。
最后画面定格在他战场刺心那一瞬——虎符插入心口,血喷三尺,阴镜浮空,一道青光直冲天际。
她浑身发冷:“你改了历史,可代价是什么?”
“每一次改写,都要有人替我承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那三具骸骨,是我三次改命的祭品。他们本该活,却因我篡改,成了被历史抹去的存在。”
她猛地抬头:“那纸条——‘镜噬必现’,是不是说,改得越多,镜就会反噬宿主?”
他没否认,只道:“你腕上的纹,就是开始。再用一次中级功能,你的记忆就会碎。用三次,意识会被困在镜中世界。”
她冷笑:“可你还是用了三次。”
“因为我不止改了一次。”他抬手,指向右镜,“第一次,改北伐军报;第二次,改婚书,让你假扮张氏;第三次,改虎符血契,骗过镜花阁的追踪。”
她盯着他,忽然发现镜阵倒影中,军帐案角露出半页残片,纸上印着几行字:
“2024年度文物修复报告”
“编号:QJ-067”
“修复对象:北宋云麾将军顾淮之虎符”
她呼吸一滞。那是现代的打印体。
她猛地回头:“这报告——是你从未来带回来的?”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有人把未来的东西送到了过去。而我,只是借用了它,去改写我不想看到的结局。”
她还想问,忽然觉察不对——镜阵中的倒影,竟与现实不同。军帐里的顾淮之,在改写军报时,眼角有泪滑落。可现实中的他,面无表情,冷如铁石。
她心头一震,伸手去触镜面。
指尖刚碰上,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语:
“你看见的,是他付出的代价。”
她猛地缩手,却发现镜中倒影没跟着动。那里面的顾淮之,正缓缓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现实中的顾淮之却已举剑,剑尖直指她后心:“别碰镜阵,它现在认你为主。”
她没动,只盯着镜中那双含泪的眼睛,低声道:“如果改写历史要付出代价,那你现在——还剩多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