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跪在焦土上,右手五指像被无形之火灼烧,指尖一寸寸变得透明,皮下似有鳞片在游走。胎记烫得像要裂开,龙鳞自腕部爬至小臂,刺破皮肤,渗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竟留下一道道暗红镜纹。

顾淮之倒在地上,呼吸微弱,心口不断涌血,染红半片焦土。她想爬过去,可刚撑起身子,胎记猛然剧痛,整个人跌回原地。阳镜滚落在侧,镜面映着她扭曲的脸——龙鳞覆臂,瞳孔泛银,像极了昨夜镜门中那个将铜镜刺入他胸膛的“她”。

她咬牙,伸手抓过阳镜,颤抖着将镜面贴上胎记。

刹那间,铜镜嗡鸣,如古钟震荡。

七世记忆,轰然涌入。

第一世,她是镜中妖,他是除妖师。月下剑光一闪,她被斩于庭前,血渗入铜镜,魂魄缠绕千年。第二世,她是宫中女官,他是戍边将军,战报传来,他阵亡,她抱着铜镜跳入火海。第三世,他是帝王,她是和亲公主,他为稳朝局赐她白绫,她死前咬破手指,在镜面写下“不负”二字。第四世,她是药奴,他是监军,他误信谗言,亲手将她推入毒井。第五世,她是刺客,他是守城将,她刺他未遂,他抱着垂死的她问:“为何?”她只笑:“因你曾许我江南共老。”第六世,她是盲女,他是游方客,他为她点灯三年,灯灭那夜,她心脉尽断,他抱着她坐到雪化。

第七世——

现代展厅,她站在展柜前,指尖轻触铜镜。修复时划破手指,血滴镜面,涟漪荡开。正是第一章那日。

她猛地抽手,阳镜脱出掌心,砸在焦土上。

原来每一次轮回,起点都是她触镜流血。不是命运推她入局,是她一次次主动重来。

她喘着,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前六世,她皆为古代宿主,无现代记忆,无自主意志,不过是情感能量在量子纠缠中的回响。唯此世,她既是沈清欢,也是阿姝转生,有母亲,有童年,有选择。

她不是来还债的。

是来改命的。

远处,顾淮之手指动了动,缓缓睁眼。视线模糊,只看见她跪在血痕中,右臂龙鳞狰狞,衣袖已被血浸透。他撑地欲起,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冷汗直冒。

“别……动。”她听见动静,头也不回。

“你……看见什么了?”他嗓音沙哑,像磨过粗石。

“我们的过去。”她低头看着包扎过的右手,“七世轮回,我死在你怀里六次。”

他沉默片刻,艰难挪近,伸手去探她脉门。指尖刚触到她腕部,龙鳞骤然一颤,反噬之力顺着经脉冲上,他闷哼一声,手缩了回来。

“这不是命。”他喘着,“若真是轮回,为何这一世,你肯为我哭?”

她一怔。

前六世,她或怨或恨或痴,却从未在他活着时,为他落泪。唯此世,她明知他是将军,是宿敌,是可能背誓之人,仍一次次为他心痛,为他流泪,为他砸镜、触血、逆行天道。

“你不是傀儡。”他撕下战袍一角,强撑起身,替她重新包扎,“你是……第一个敢违誓的人。”

血从布条渗出,在青石板上又添一道镜纹。她低头看着被包扎的手,忽然发现——血痕未再蔓延。

“这布……”她喃喃。

“我的血染过的。”他靠着焦土坐下,气息不稳,“金血虽弱,尚能压镜噬一时。”

她抬眼看他。他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右手龙纹已爬至肩头,袖口裂开处,皮肉如琉璃般泛着冷光。可他眼神清明,没有半分悔意。

“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什么?”

“下令诛杀折家军。”

他一怔,随即苦笑:“我若说不记得,你信吗?”

“不信。”

“那我告诉你——我记得。”他闭眼,“我接到圣旨那日,就知道是局。可我更知道,若我不动手,皇上会派别人,手段更烈。我亲手杀他们,至少……让他们死得痛快。”

她心头一震。

“我不是为自保。”他睁开眼,“我是为守镜门。折家军世代镇守镜渊,血脉能控镜奴。若他们叛,天下大乱。可若他们被灭,镜门之力也会衰。我选了个折中——让他们死,但留血脉。”

“苏眉就是折家遗孤?”

他点头:“她父亲临死前,求我保她。我答应了。可我没想到,她会用我的旧绷带,封存这段记忆。”

她忽然明白——苏眉为何临死也不说破,只留下“你救不了他”的血书。她不是不信顾淮之,是怕真相一旦揭开,镜誓反噬,他会死。

而她,选择了让他活着,哪怕背负骂名。

她低头看着包扎的手,血已止住。青石板上的镜纹,也再未延伸。

“所以……这一世不同。”她轻声说,“前六世,我是宿命里的影子。这一世,我有记忆,有选择,有你告诉我真相。”

他看着她:“你想通了?”

“我想通了。”她抬手,轻触胎记,“我不是来还债的。我是来改命的。”

他咧了咧嘴,似笑非笑:“那你打算怎么改?”

她没答,只将阳镜拾起,凝视镜面。镜中倒影,龙鳞仍在,可眼神已不再慌乱。她忽然伸手,指尖划过镜缘,在镜背刻下一道短痕。

“你在做什么?”他问。

“留记号。”她收回手,“下一世,若我再迷路,看见这道痕,就知道——我来过,我选过,我没认命。”

他怔住,随即低笑出声:“你倒是……比谁都狠。”

她瞥他一眼:“你不也是?剑柄藏字,自己都不知道?”

他一愣:“什么字?”

她没说话,只将阳镜轻轻推向他。

他费力捡起,拂去尘灰,翻过剑柄——焦土摩擦后,剑柄木纹剥落,露出一行刻字,深嵌入骨:

斩镜人,亦是守镜人。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久久不动。

“斩镜人……”他喃喃,“我斩过镜门?”

“你当然斩过。”她盯着他,“第九章,剑自主出鞘,斩断镜奴咽喉。第十四章,金血护我,震退镜噬。你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你是曾亲手斩断因果的人。”

他闭眼,脑海中闪过碎片——火海中,他持剑劈向铜镜,镜面炸裂,黑水倒卷。那时他发誓:宁毁镜门,不害苍生。

可后来呢?

圣旨、权谋、猜忌、牺牲……他一步步被拖回原点,成了守镜人,成了被镜誓束缚的囚徒。

“原来我一直……在守它?”他睁开眼,声音发哑。

“那你现在想守什么?”她问。

“不想守了。”他抬手,将青鸾剑横在膝上,指尖抚过剑刃,“我想斩。”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那你得先活到能挥剑那天。”

他扯了扯嘴角:“你不是说要改命?那就改我的命——别让我死在这荒原上。”

她站起身,将阳镜收入怀中,伸手拽他胳膊:“那就走。别在这儿等死。”

他借力起身,踉跄一步,靠在她肩上。她咬牙撑住,右臂包扎处又渗出血迹,可脚步未停。

青石板上,血痕断续,却不再蔓延。

远处,天光微亮,荒原尽头,隐约可见一座残破石碑,碑上刻字模糊,唯有一“坟”字清晰可辨。

她拖着他往前走,一步一印,血痕如链。

突然,他脚步一顿,低头看向剑柄。

那行字——“斩镜人,亦是守镜人”——竟在微微发烫,边缘浮现出第二行小字,像是被血浸透后才显现:

守之人,终为镜中囚。

他瞳孔一缩,正要细看,指尖一滑,青鸾剑脱手坠地,剑尖插入焦土,颤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