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谢晦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孟沅。

他原以为她会求什么来着?

他以为她会央求荣华富贵或谋求自由自由,放她出宫,与家人团聚。

再不济就是与孟家彻底斩断亲缘,求灾祸不殃及到自身。

他以为她会许一些他意料之内的愿望。

谢晦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她求这些,他会如何用一种施舍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满足她,然后继续欣赏她感激涕零的样子。

谢晦奇怪的问:“你认识她?”

孟沅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故作恭敬的回答道:“不,奴婢与她并不认识。”

谢晦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说,这个孟家女是在为一个素不相识、早已死去的宫女想要浪费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所为之求的,是如她不提,谢晦早就已经忘了的一个存在。

她说那个小宫女是个可怜人。

但在这个皇宫里,谁不可怜?

那些被他随意杀死的内侍,那些在后宫中唯恐他迁怒而整日战战栗栗的妃嫔。

她恐怕唯独不会觉得他谢晦可怜,因为那些人的不幸大约都是因他而起,他是谢家人,是一个生来就活在血腥和疯狂中的怪物。

想到这里,谢晦笑了。

在他看来,可怜是这个世上最无用、最廉价的情绪。

“你再说一遍。”谢晦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可怕:“你要为了一个死人,浪费朕给你的恩典?”

“她并不是一直都是死人。”孟沅已经明显感觉到谢晦的情绪不对,她害怕极了,牙齿都在‘咯吱咯吱’的打颤,生怕谢晦突然发难。

但她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然依旧壮着胆子、战战栗栗的回答道:“她以前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有家人,有名字。她只是、只是运气不好。”

因为运气不好所以才被内务府派来服侍谢晦这么一个狗皇帝。

“运气不好?”谢晦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宫里,死掉的都是些运气不好的,一个个的,你同情的过来吗?”

他又问:“你以为你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

孟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便只是垂着眼帘,也不说话。

她现在的确担心求情不成,反倒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去了。

谢晦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记住了,你的命,还有你家里人的命,现在都在朕的手上。朕要你们生,你们就生,朕要你们死,你们就都得死,所以你没有资格去可怜别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取悦朕,让朕觉得你还有用,给你自己去赚取苟延残喘的机会,懂吗?”

“奴婢都懂的。”孟沅欲哭无泪:“但奴婢还是想恳求陛下成全奴婢这个心愿,对陛下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那个小宫女的家人来说,那或许就是余生唯一的慰藉了。”

寂静。

长久的寂静。

谢晦直起身,背对着她,他斜倚在廊柱上,望着太液池中的月影。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为了不相干的人跑到他这里来找死。

这个女人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却敢在他面前讲那些大逆不道的酸儒道理。

她明明身处绝境,却还有闲心去可怜一个死人。

她到底是愚蠢还是另有图谋?

这是一种新的表演方式吗?

为了向他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从而博取他更长久的兴趣?

可是这种展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有些不合常理。

还是说她的脑子真的有问题?

他想不明白,就只能拿柱子撒气。

他狠狠地踹了一脚一旁的柱子,朱红的漆皮簌簌落下。

许久,谢晦才转过身,脸色阴沉的似是能滴出水来。

“马禄贵!”他忽然扬声喊道。

夜色中,一个身影慌慌忙忙的从回廊那头跑过来,跪倒在地:“奴才在!”

是一直跟随在谢晦身边的老太监。

“去查。”谢晦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半个月前的那个在豹房打碎夜明珠的宫女,叫什么,家住何处,查清楚后,找到她的家人,赐金百两,找地方官给她好生安葬。”

马禄贵一惊,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陛下怎么会突然为一个死去的宫女下这样的命令?

他不露痕迹的瞥向跪在陛下身侧的孟沅,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连忙叩首:“奴才遵旨!”

说完,马禄贵便如一阵风般消失了。

御花园里就又只剩下孟沅和谢晦两个人。

谢晦处理完这件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眼神复杂的盯着孟沅看了半晌,然后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现在你满意了?”他讥讽道:“浪费了一个天大的机会,去成全你那点儿可笑的善心,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是高尚?”

孟沅被他拽的一个踉跄,撞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很硬,硌得孟沅很不舒服。

他没有杀她,甚至没有为难她,孟沅困惑的想。

他的行为举动明显跟他所展现出来的好感度不符,难道说他也被她的圣母行为感化了?

【系统提示,检测到任务目标‘谢晦’情感波动。】

既然如此,那她便趁热打铁。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仰起头看着他。

月光下,少女的皮肤格外的白皙,那双似乎被月光洗过的翡翠色眼眸里盛满了温润的、真诚的笑意。

“谢谢陛下。”她说。

谢晦觉得她笑的比蜜糖还要甜上那么几分。

那笑容像一根羽毛,轻轻地、猝不及防的扫过了谢晦的心尖。

他所有的烦躁、戾气和困惑在那一瞬间仿佛都被这个甜甜的笑容安抚了。

他微微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样纯粹的不带任何恐惧和疏离的笑容。

不是为了取悦他,也不是为了活命。

只是单纯的开心,所以便笑了。

她笑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谢晦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

他猛地松开她,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扭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看着碍眼。”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朕不是在帮你,朕只是在遵循朕的承诺,皇帝一言九鼎,不能食言。”

他说着最刻薄的话,心跳却乱的一塌糊涂。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便又开找茬。

“还有,你的手看着也很碍眼。”他冷冷地说:“从明天起,你不必再待在杂役房了。”

孟沅一怔。

她还以为他会说既然手看着那么碍眼,那还不如砍下来。

“搬来养心殿偏殿住下。”他继续用那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以后你的活计就是养好你这双手还有你的这张脸,然后每日给朕讲故事,直到朕听腻了为止。”

养心殿偏殿,那是谢晦的住所,哪怕是最受宠的苏贵妃都无权踏入的场所。

孟沅当场愣住。

这道命令无异于让她从最低贱的杂役一步登天,将她提到了一个虽无名分却享受着主子待遇的位置。

孟沅感觉到晕乎乎的。

她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是因为看到她满是血泡的双手才善心大发,主动提出可以满足她的一个愿望,那就算她不为自己求情,日后他也会开口。

只是她没有想到回报来得这么快。

孟沅还来不及消化这个巨大的转变,就听见谢晦再度开口了。

“过来。”谢晦冷冷的命令道。

孟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谢晦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抛给了她。

“这是宫里最好的金疮药。”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一天三次,自己涂,要是十天后手上还有一道疤,朕就剁了你的手。”

他说着最恶毒的威胁,做着的确是关心人的事。

孟沅握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狗皇帝打人一巴掌,又给人一甜枣。

如果她十天后没有把手养好,他是不是真的会把她的双手砍下来?

这个狗皇帝一向喜怒无常得很。

历史书明明晃晃的记着呢,他前一天晚上还在跟自己的某位妃子寻欢作乐,第二天白天疯病发作,就把人家杀死之后在宫宴上做成了琵琶弹,边弹奏边高唱佳人难再得呢。

想着想着,孟沅打了个寒颤。

住在养心殿和这个狗东西日日相对,可压根儿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