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妈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身上总带着一股纸张受潮的霉味,咳出来的痰里,也带着彩色的纸屑。
街坊都说是肺痨,只有我知道不是。
她死前一个月,把自己锁在后罩房里,不吃不喝,我从门缝里看进去,只看见她跪在那个紫檀木匣子前,一遍遍地哼着那支《煞白》的小调,用自己的指甲,在匣子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我冲进我妈生前住的小屋,把她的遗物翻了个底朝天。
在一个樟木箱的夹层里,我找到一本用油纸包着的小日记本。
字迹是她的,娟秀,但后面越来越潦草,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在用生命写字。
“……他又让我去‘喂’它们了。
他说这是张家女人的命,要用自己的阴气养着这些‘角儿’,不然它们就会出来找食吃……我不敢,它们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人,像看一张新纸……”
……今天,他逼着我,用我的血,给那个青衣点了睛。
他说我的血最润,能让旦角的眼睛活起来。
我看见那纸人,在我血滴上去的瞬间,眼珠真的转了一下……它在对我笑……
……我咳出了东西,不是血,是彩色的纸末,带着胭脂的香味。
我不敢告诉他。我感觉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替换。
我晚上做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戏台上,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可他们都没有脸。
他们都在等我唱,唱那支该死的《煞-白》……
……我的嗓子也变了,有时候说话,会自己带上戏腔。
我不敢再开口了
我把自己锁起来,它们就在门外,用指甲刮着门板,‘沙沙’地响,像在催我上妆……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两个用血写的大字:
“快跑”。
我把日记本扔进火盆,火苗轰地一下蹿起老高,又是那种惨绿色。
火光里,我妈那张浮肿的脸一闪而过,她张着嘴,无声地对我唱着什么。
烧尽的纸灰没有散开,而是在盆底,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挣扎的人形。
肆 · 虫鬼
我决定了,不能再留着这东西。
祖训?去他妈的祖训!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祖训!
我找来一个麻袋,把整个匣子都装了进去,麻绳勒得木匣“咯吱”一声,像有人在里面同时折断了骨头。
我要把它扔进护城河,让水鬼跟纸鬼狗咬狗——可绳子勒得我手心生疼,像早就有人在水底下拽那头。
我刚把麻袋扛到门口,那怪人又出现了。他还是那副死人样子,脸像泡发又晒干的纸,没一点血色。
他看着我,笑了:“张老板,这么急着给我送货?”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吼道。
“我说了,我想看戏”他指了指我肩上的麻袋,“你爷爷当年欠了一张戏票,今天,该由你来还了。”
我把麻袋往地上一扔,想去拿劈柴的斧子。
可那麻袋的缝隙,像一张嘴,自己裂开了。
里面的纸人没有走出来。
它们是从铺子里的地缝、墙角、天花板的阴影里钻出来的。
那个青衣旦角的头颅,歪折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贴着地面滑行,水袖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湿淋淋的墨痕。
它滑过的地方,我闻到了河底烂泥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