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 尸油天
申牌时分,天不是阴,是死了。
灰败的天空像一块浸饱了尸油的脏抹布,沉甸甸地糊在北京城头上,捂得一切声音发闷,光线发蔫。
铺子里没点灯,不是因为省油,是那点光仿佛一露头就会被黏稠的黑暗吃掉。
空气凝滞不动,尘土味、潮气、还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旧纸张腐败的甜腥气抱成一团,钻进鼻孔,直冲天灵盖,让你想起棺材里陪葬的、糊了满墙的旧年画。
我正趴在柜台上,半睡半醒间,觉得自己的皮肤也正在和柜台表面那层油腻的包浆长在一起。
就在这时——
“咔……啷……”
门口那串铜铃的锈蒂先是干裂地呻吟一声,然后才极其不情愿地、像是被人掐着喉骨挤出来半声哑响。
那声音,带着点我母亲临终前哼的那支《煞白》小调的尾音,猛地一劈, 如喉骨折断。
那不是风吹的,风不敢碰这死寂。
是有“东西”进来了,那“东西”很小心,甚至带了点戏谑的礼貌。
我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形。
他很高,高得不自然,头顶几乎要楔进门框上沿的阴影里。
一身黑色长衫,新得诡异,没有一丝褶皱,也没有一点人体的起伏,像是一整块磨砂的黑玉雕出了人的形状,或者一件刚剥下来、还滴着墨汁的皮。
他的脸,不是放干血的羊皮。
那是一张被用力抻平、绷到极致、几乎透明的人皮,你能看到皮下的阴影不是骨骼,而是某种……不断缓慢蠕动的纤维束。
他的嘴唇是唯一的湿处,是一种糜烂、肥厚、像泡发了的暗红色菌菇般的质感,微微张合间,隐约可见底下牙齿过分的白,白得像新糊的窗户纸。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
那根本不像是眼睛。
是两个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
你看过去,视线会陷进去,然后感到一种冰冷的、来自深渊深处的回视。
他不是不眨眼,他是没有需要眨眼的器官。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通往后罩房的门帘子,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在油腻的柜台上,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那不是敲木头,是戏班开锣前数锣点的声音。
“角儿……等台久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在磨骨头。
我感觉像被人用剔骨刀沿着脊椎划了一刀。
我守着这间从太爷爷那辈就传下来的铺子,靠的是一门叫“纸戏”的手艺。
太爷爷的手艺邪性,传闻他扎纸人前必先刺破左手中指挤三滴血,混着朱砂给纸人点瞳仁。
爷爷临死前喉咙里咕噜咕噜,只挤出一句话,血沫子跟着喷到墙上,现在那褐点还在:“咱家用血养出来的东西,总得有张家的人接着……记住,《煞白》那套,不能卖,不能碰……”
做我们这行的,最怕遇到眼前这种人。
他们要的不是物件,是物件上缠着的东西。
他从长衫里(那动作不像伸手入怀,更像那片黑色自己融化开一个洞)掏出一个小布包。
布是惨白色的湿冷,像刚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裹尸布。
他放在柜台上,慢慢打开。
里面不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