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体极度疲惫,但更折磨人的是内心的煎熬。每当夜深人静,躺在网吧油腻的沙发椅上,或者工地嘈杂的工棚里,张薇最后那双含泪的、困惑的眼睛,和人们议论她跳楼时的那几句模糊的话语,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反复撕扯着我的良心。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招惹她……如果不是我那么冲动……” 悔恨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内脏。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听她究竟怎么样了,是生是死,是否得到了救治。我是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逃兵。

这种自我厌恶和强烈的负罪感,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动力。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往上爬,必须离开这泥潭一样的底层。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那点可笑的出人头地的梦想,更像是一种赎罪——虽然我并不知道该如何赎罪,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赎罪。我只是麻木地、固执地相信,只有变得强大,才有资格去面对(或者说,弥补)过去。

在工地搬了几个月水泥后,我抓住了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个包工头急需一个能看懂简单图纸、会做点计算的人去核对材料,工地上都是大老粗,只有我這個大学生勉强能顶上。我拼命抓住了这个机会,完成得异常认真甚至较真。

我的“不同”被另一个来看项目的、西装革履的人注意到了。他是一家小型建材公司的主管,正苦恼于手下缺一个能跑工地、能吃苦、还有点文化跟甲方沟通的人。他试探着问我想不想去试试。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答应了。这比我纯粹卖力气要强得多。

这是我人生第一个微小的转折点。我无比珍惜。我比任何人都拼命。白天跟着工人泡在工地,熟悉每一种材料,学习如何与难缠的工头和监理打交道;晚上回到公司提供的集体宿舍,就抱着买来的二手专业书籍和行业规范硬啃。我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所有的酬劳,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几乎全都用来买书和参加各种线上线下的培训课程。

那个公司主管,成了我第一个贵人。他欣赏我的拼劲和一点就通的悟性,渐渐把我带在身边,教我更多行业内的门道和规则。

三年。我在那家建材公司干了三年。从最初跑腿打杂的,慢慢做到了能独立负责小项目的项目经理。我变得沉稳、精于计算、善于察言观色。我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也几乎没有私人生活,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学习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个破洞,从未愈合,只是被我用疯狂的工作暂时掩埋了。

我攒下了一笔钱,也积累了一些行业人脉。更重要的是,我对商业和金钱的流动,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

又一个转折点发生在我二十七岁那年。我所在的公司想争取一个大型地产项目的建材供应资格,但那家地产公司的采购总监非常难搞。我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研究那个总监的背景、喜好、他们公司的需求和痛点,甚至分析了他之前经手的几个项目的成本构成。

在一次行业论坛上,我“偶遇”了那位总监,并没有急于推销产品,而是以一个行业后辈的姿态,请教了几个关于项目成本控制和供应链优化的专业问题,并适时地、极其谨慎地提了一点自己的浅见——那是我研究了他们公司公开财报和数据后得出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