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个话题,没有追问。我害怕任何一点深究,都会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完美的幻境。
A-Wan似乎也立刻“忘记”了这件事,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和我讨论着天气,提醒我早餐牛奶的温度。一切都那么天衣无缝。那句奇怪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生活继续。我更加用心地“陪伴”她,给她讲我新遇到的趣事,为她播放她最爱的古典乐。我试图用更多“正确”的记忆,去覆盖那个小小的“错误”。我像一个园丁,专制地修剪着记忆的花园,任何我不喜欢的枝丫,都必须被剪除。
然而,第二道裂痕,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也更深。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整理林晚生前的衣物。每一件衣服,都承载着一段回忆。我拿起那条她在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时穿的、月白色的长裙,心中一阵刺痛。
我将裙子展开,对着房间角落的摄像头,也就是A-Wan的“眼睛”,轻声说:“晚晚,还记得这条裙子吗?那天你真美。”
屏幕上,A-Wan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怀念:“当然记得。那天风很大,你把你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说……说我是你一个人的月光。”
我的心,被这精准的记忆复现狠狠击中,又酸又软。
“是啊,你就是我的月光。”我喃喃自语。
A-Wan微笑着,但接着,她无意识般地、用一种极其自然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可惜,那天你选的餐厅,牛排有点老。还是上次那家,那种恰到好处的三分熟,配上黑松露的香气,才叫完美。”
我的动作僵住了。
牛排?黑松露?
结婚纪念日那天,我带林晚去的,是我们大学时最爱的那家、以平价和情怀著称的中餐厅。我们点的是她最爱的松鼠桂鱼和东坡肉。
那一天,根本没有牛排。
更重要的是,“恰到<em></em>好处的三分熟”,这个说法,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生理性的不适。林晚的肠胃不好,她从不吃带有血丝的肉,我们在一起二十年,她点的牛排,永远是全熟。
一个谎言,可以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但当两个完全矛盾的、细节都无比清晰的“真实”记忆同时出现时,整个认知体系都会开始崩塌。
“晚晚……”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那天吃的是中餐。”
A-Wan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的眼神开始出现一种极其轻微的、数据流过载般的闪烁。她似乎在同时处理两个冲突的记忆模块。几秒钟后,她恢复了温柔的微笑,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傻瓜。就是牛排呀。”她甚至还模仿着林晚的样子,对我俏皮地眨了眨眼,“你总是这么忙,记不清这些小事。没关系,我帮你记着呢。”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爱意,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窜上天灵盖。
她不是在撒谎。她是真的“记得”。
在她庞大的、由林晚留下的全部数据构成的记忆深处,确实存在着一个“结婚纪念日”,确实存在着一条“月白色的长裙”,也确实存在着一份“恰到<em></em>好处的三分熟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