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柱没接话。他看见老工匠的手指在青铜片上摩挲,像在抚摸真正的河水。忽然明白,始皇帝要的“江河”,不过是人间江河的影子,就像那头顶的星图,是天上星辰的替身。可影子再像,也不会流淌,不会滋养,更不会映出岸边的炊烟。
夜里换岗,李三柱守在一处岔路口,火把插在石缝里,光在地上投出个摇晃的圈。他想起离家那天,娘往他包袱里塞了把麦种,说“到了地方,要是想家,就种一粒,看着它发芽,就像咱还在一块侍弄庄稼”。那时他笑娘老糊涂,皇陵里哪能种地?
可现在,他蹲下身,借着微光找到白天塞麦种的石缝。指尖抠了抠,麦种还在,沾了点潮气。他从水囊里倒出几滴清水,小心翼翼地淋在上面,又用衣角擦了擦石壁上的“万世”二字,那凿痕里积了灰,像蒙着层岁月的纱。
“你说,咱这辈子,算不算给万世添了块砖?”他对着石缝轻声问,声音被黑暗吞掉一半。远处传来水银流动的细响,银亮的液体在沟渠里蜿蜒,像条不知疲倦的蛇。
天快亮时(其实墓道里从没有天亮),队正喊着出发,要去地宫最深处的“寝宫”送最后一批水银。那里的石壁上刻满了铭文,工匠说都是歌颂始皇帝功绩的,要让“万世之后,仍知陛下威仪”。
李三柱扛着陶罐走过那些铭文,忽然觉得那些字像一块块砖,砌成了堵密不透风的墙。他想起村里的老秀才,常坐在大槐树下讲古,说大禹治水,说后稷教民耕种,从不用刻在石头上,可谁都记得。原来真正能传下去的,从不是刻在墙上的字,是活在人嘴里的故事,是融进日子里的念想。
到了寝宫,巨大的铜棺停在中央,棺椁上镶着宝石,在火把下闪着冷光。兵丁们将水银倒进棺椁周围的凹槽,银亮的液体漫上来,渐渐没过棺底,像给铜棺镀了层银。
“这样,陛下的尸身就永远不会坏了。”队正站在一旁,语气里带着敬畏。李三柱却盯着那片水银,忽然觉得这不是守护,是囚禁——把一个曾横扫六合的帝王,困在冰冷的液体里,连风吹过的声都听不见,连后人的脚步都等不到。
返程时,经过那处岔路口,李三柱特意停下。石缝里的麦种没发芽,却吸足了水分,鼓胀了些,像个倔强的小拳头。他对着麦种笑了笑,把最后一点水倒进去:“好好长,就算长不成苗,也算来过。”
走出墓道的那天,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李三柱回头望,巨大的封土堆像座沉默的山,把所有的水银、星图、铭文都藏在了底下。王小二揉着眼睛,说终于能闻见麦香了,李三柱深吸一口气,真的闻到了——风里带着关中平原的麦熟气,混着泥土的腥,比墓道里的水银味好闻百倍。
后来,李三柱回了村,继续侍弄庄稼。他没跟人说过墓道里的事,只在每年清明,往爹的坟头添土时,多带一把新麦,撒在坟前的空地上。
有年夏天,他给娃讲起皇陵,娃问:“爹,始皇帝找到万世了吗?”李三柱望着田里翻滚的麦浪,那里的每一粒麦子,都带着去年的种,怀着明年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