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88年深秋,豫西伏牛山深处的李家坳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枯黄的玉米秆在风里抖得厉害,叶子打着卷儿,像是被冻得缩起了身子。土路上满是泥泞,踩一脚就能陷进去半只鞋,远处的山头像蒙着一块脏抹布,连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

李根生蹲在自家土坯房的墙角,后背靠着冰冷的泥墙,手里攥着半块凉透的红薯。红薯是昨天蒸的,表皮已经干硬,咬一口能尝到土腥味,可他却吃得很慢,像是在品什么稀罕东西。他的耳朵紧紧贴着墙壁,屋里父母压低的争吵声顺着墙缝钻出来,钻进他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得他心口发闷。

“娃他爹,你说根生这长相,以后可咋整啊?”母亲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还夹杂着擤鼻涕的声音,“昨天村头老张家那小子,领着一群半大孩子,指着根生喊‘丑八怪’‘黑猴’,根生躲在柴房里哭了一下午,我进去的时候,他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我这心啊,揪着疼。”

“哭有啥用?哭能让他变好看?哭能让咱家有钱?”父亲李老实的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无力的愤怒,“他要是能争点气,把书念好,考上大学走出大山,谁还敢笑话他?现在倒好,高中念到一半,心思全不在学习上,整天闷不吭声的,将来只能在这山里刨一辈子土!”

李根生用力咬了口红薯,粗糙的薯皮刮得喉咙生疼,他却没吭声,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了些。他知道自己丑,打小就知道。黝黑的皮肤是常年在山里帮着家里干活晒出来的,像是在墨水里泡过似的,洗都洗不掉;身材矮小结实,肩宽背厚,站在同龄人里,像颗没长开的土豆;眼睛小而眯缝,笑起来几乎看不见眼仁,鼻梁塌塌的,鼻尖还有点往上翘,嘴唇比常人厚一圈,说话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木讷。

从记事起,“丑娃”这个称呼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村里的孩子不爱跟他玩,捉迷藏的时候没人愿意带他,跳皮筋的时候总把他推到一边;就连亲戚家的孩子,见了他也躲着走,生怕被他“传染”了丑。有一次,他跟着母亲去镇上赶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见了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还跟旁边的人嘀咕:“这娃长得咋这么吓人?”那句话他记了好多年,直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像被针扎似的疼。

上了高中,他以为离开村子,情况能好点,可没想到,嘲笑依旧没断过。班里的男生总拿他的外貌开玩笑,课间休息的时候,故意在他面前模仿他眯着眼睛看黑板的样子;女生们则私下里议论,说他“长得吓人”“不敢跟他说话”。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躲在座位上看书,或者去操场角落一个人发呆。

直到遇见刘春燕,他的世界里才照进了一丝光。刘春燕是邻村的,跟他同级不同班,长得白净,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走路的时候辫子在背后晃来晃去,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盛着糖。李根生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她正和同学跳皮筋,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边。从那天起,李根生的心里就像种了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