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六岁,骨头正发疯似的抽条,心里揣着十万个不服气。暑假闷得人浑身起腻,父亲忽然说:“明日进山,打点野味。”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我,只顾磨他那把老铳,铁锈混着油渍,在盆里漾出褐红色的涟漪。
奶奶踮着小脚扯我袖口,皱纹里埋着千百年的恐慌:“乖孙,走大路,万万莫抄近道!”她枯瘦的手指掐得我生疼,“山里有猴精,会学人说话,专掏人内脏……”我嘴上应着“晓得啦”,心里却嗤笑她老糊涂——新中国都成立多少年了,谁还信这些山精野怪?
次日进山,父亲在前,我在后。林深似海,阳光劈开叶隙,砸在地上成了碎金。父亲沉默如石,枪管偶尔撞断枝杈,惊起一片扑棱。我们追过獐子,撵过野兔,晌午时分竟真打着一只肥硕的山鸡。父亲脸上难得见了笑影,那笑却很快被树影吞没了。
日头西斜时,父亲突然按住我肩膀:“我得往深处再探探。你顺着东边山脊下,记住,走大路。”他眼神沉得像口古井,我应了声,看他背影被层层绿色吞没。
起初我确是顺着大路走的。可十六岁的腿脚自有主张,揣着“抄近路更快”的聪明念头,以及一丝不肯言说的、欲要证明什么的叛逆。小道如蛇信般蜿蜒进更密的林子里,四下蓦地静了,连蝉鸣都稀疏起来。
树影越拉越长,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墨绿。凉意攀上脊背,我加快脚步,心里头那点逞强渐渐叫露水打湿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
不似风过林梢,不似虫鸣窸窣。那声音黏糊、滞涩,像含了一口浓痰,又像湿木头艰难地摩擦。
“……来……”
我猛地顿住脚,血都凉了。
“……过来……”
声音从左侧的密林深处飘来,断断续续。它摹仿人声,却无人的温热,每个音节都裹着一股子地窖般的阴冷潮湿。奶奶的告诫鬼魅般钻入脑海。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汗毛根根倒竖。
那声音停了片刻,忽又响起,更近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试探性,语调扭曲地重复:“……走……这边……”
它不是在呼唤,是在诱骗。
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咔嚓”。
林深处的声响蓦然停滞。死一样的寂静裹挟下来,压得人耳膜生疼。我能听见自己心脏野马脱缰般的狂跳。
紧接着,那片深邃的黑暗里,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某种急促的、细碎的、仿佛许多干燥硬物交替敲击地面的动静。
嗒、嗒、嗒。
正飞快地朝我逼近。
我再也顾不得,猛地转身,没命地朝来时路狂奔。树枝抽打在脸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我却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就会看见奶奶口中那专吃人内脏的东西。
身后那嗒嗒声,穷追不舍。
父亲果然在山脊下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大路口等我。
天色沉降得飞快,山峦的轮廓开始模糊,像浸了水的墨迹。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给西天刷上一道病态的酡红,很快便被汹涌而来的青灰色暮霭吞没。林子里的光线迅速衰退,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变得浓稠而具体,仿佛有了重量和温度——一种沁入皮肤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