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树。肩上扛着那杆老铳,枪口幽暗,另一只手提着那只不再扑腾的山鸡。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沉默,几乎与身后深不可测的山林融为一体。看到我从小路的方向气喘吁吁地奔出来,他眉头骤然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怎么走的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石般的沉硬,砸在渐起的夜风里。
我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疯狂擂动,那嗒嗒的追逐声似乎仍萦绕在耳际,混合着奶奶诡异的故事和那似人非人的低语。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裹住喉咙,我张了张嘴,想把那骇人的经历倒出来,可撞上父亲那沉静得近乎严苛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噎住了。他那眼神里没有惊惶,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我偏离“正路”的不满。一种十六岁少年特有的、害怕被视作怯懦和愚蠢的自尊,猛地攫住了我。
“……大路绕远,我看天快黑了。”我避开他的注视,声音有些发虚,低头拍打着裤腿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土,试图掩饰剧烈奔跑后的狼狈和尚未平息的战栗。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用那双能穿透昏暗的眼睛看了我片刻,那目光沉甸甸的,似乎掂量出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转过身,用下巴朝前示意了一下:“跟紧。天黑透前得走出去。”
他迈开步子,我赶紧跟上,几乎踩着他的脚印。林间的夜色流淌得飞快,四周的景物迅速失去色彩和细节,变成幢幢黑影。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白天听起来寻常的声响——某根树枝的断裂、远处不知名鸟雀的啼叫、甚至是我们自己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此刻都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模糊不清的意味,挑动着紧绷的神经。我死死盯着父亲宽厚的背影,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
山路蜿蜒向下,越来越难辨。父亲对这条路极熟,脚步稳健,而我却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被突起的树根或石头绊得趔趄。黑暗从林隙间弥漫出来,包裹住一切,只有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小径的轮廓。那是一种彻底的、山野独有的黑,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
右侧密实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的头皮微微一炸,立刻停下脚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警惕地望向那片浓黑的灌木。那声响细碎而急促,像是有什么小型动物在其中灵活地穿行。
是野兔?獾?还是……?
那窸窣声保持着一段距离,与我们并行。
父亲似乎并未察觉,步伐节奏丝毫未变。
我稍稍松了口气,试图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山间再寻常不过的夜行生灵。我快走几步,重新缩近与父亲的距离,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稳健的背影上。
可是,那声音还在。
它不再仅仅是窸窣声,中间开始夹杂着细微的、仿佛枯枝被轻轻踩断的“噼啪”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极轻微的刮擦声。像是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无意间擦过粗糙的树皮。
它跟得更近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慢慢爬升。我猛地扭头,瞪大眼睛试图穿透那片黑暗,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团更浓重的黑影贴着灌木丛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