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办楼的走廊比昨日更加阴冷,空气中漂浮着尘埃与绝望凝结成的无形颗粒,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林薇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的猫,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厂长办公室门外。
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并未完全关紧,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道足以让声音清晰溢出,也让视线有限窥探的缝隙。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既有跟踪窥探的负罪感,更有一种即将触及真相边缘的兴奋与恐惧。她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近门缝。
办公室内,景象压抑。
钱卫国厂长瘫坐在那张巨大的、桌面裂开缝隙的老板椅里,整个人仿佛又缩小了一圈。下午的阳光透过布满污垢的窗户,斜斜地打在他灰败的脸上,照亮了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油腻汗珠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他对面,圣钦身姿挺拔地坐在一张硬木客椅上,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甚至没有碰桌上那杯显然是刚沏上、却已凉透的茶水。
“……圣先生,您……您也看到了,厂子就是这么个情况。”钱卫国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最后的乞求,“机器老了,订单没了,银行那边……求您再跟王经理说说,只要再给我们三个月,不,两个月!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
圣钦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办公室——墙上褪色的奖状,角落积灰的锦旗,以及钱卫国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侥幸和最后一丝希望的表情。
“钱厂长,”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丝毫银行职员的倨傲,却也没有半分温度,“银行的最后通牒,是基于无可辩驳的财务数据。昌荣的现金流已经断裂,资产负债率高达百分之二百三十七。继续输血,违反商业原则。”
钱卫国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身体猛地一哆嗦,眼神彻底黯淡下去,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也被无情踩灭。他瘫软下去,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呻吟。
门外的林薇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尽管对钱卫国的管理能力和之前的迁怒并无好感,但此刻目睹一个中年男人被逼至绝境的崩溃,仍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难受。这个圣钦,果然和银行是一路的,冷酷得不近人情。
然而,圣钦接下来的话,却让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同时愣住。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同冰封的河面下突然涌起一道不可测的暗流,“破产清算,是对现有资产价值的最大低估。尤其是,对一些未被正确评估的资产。”
钱卫国猛地抬起头,泪水和汗水糊了满脸,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未……未被正确评估的资产?圣先生,您指的是什么?那些老机器?还是仓库里那堆快发霉的布……”
圣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了一下,仿佛在敲击着某个无形的算盘。
“昌荣厂目前最大的负担,是那三条仍在运转、却持续产生亏损的现代化流水线。它们吞噬了最后的现金,生产着市场不再需要的滞销品。而银行和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盯着它们,以及它们背后那笔巨大的抵押贷款。”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昨天圣钦在楼下审视整个厂区时那专注的目光,想起他今天径直走向那个偏僻破旧小仓库的诡异行为,想起那扇被他轻易打开的铁门和里面覆盖着防雨布的神秘物体……
一个荒谬却又逐渐清晰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他说的“未被正确评估的资产”,难道不是那些光鲜亮丽的主流设备,而是那些被遗忘在角落、无人问津的……“垃圾”?
圣钦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钱卫国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钱厂长,如果你想保住这个厂,或者说,保住它最后的价值,甚至是一线生机,你需要做的,不是祈求银行宽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而是立刻、主动,申请破产保护。”
“什么?!”钱卫国失声惊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命令,“申请破产保护?那不就是自己宣布死刑吗?不行!绝对不行!”
门外的林薇也彻底懵了。申请破产保护?这岂不是加速死亡?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代表的不是银行来追债的吗?怎么反而劝厂长主动申请破产?
圣钦对于钱卫国的剧烈反应似乎早有预料,神色未有丝毫波动。
“死刑和休克疗法,区别在于后者是为了重生。”他的声音冷冽如手术刀,“主动申请破产保护,第一,可以立即触发债务冻结,阻止所有债权人的个别诉讼和资产冻结,为我们争取到最关键的操作时间窗口,避免陷入无序的抢夺式清算。第二……”
他目光扫过窗外破败的厂区:“……可以迫使所有人——银行、供应商、甚至你自已——清醒地认识到,依常规路径,昌荣已经毫无价值。唯有打破所有幻想,才能逼迫他们接受一种非常规的、或许也是唯一能挽回部分损失的解决方案。”
钱卫国张着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大脑显然在处理着这完全超出他认知范围的疯狂建议。债务冻结?操作时间?非常规方案?这些词语对他而言过于陌生,甚至危险。
“可……可是……申请了破产保护,以后谁还敢跟我们做生意?厂子的名声就彻底臭了!而且……而且法院、管理人进来,什么都完了!”他徒劳地挣扎着,固守着他那套早已失效的商业逻辑。
“名声?”圣钦的嘴角似乎极其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意,而是一种冰冷的嘲讽,“当生存都成为问题时,体面是最先应该舍弃的奢侈品。至于法院和管理人……”
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具穿透力:“……那正是游戏规则改变的开始。而我们,需要在规则改变前,拿到最重要的筹码。”
筹码?什么筹码?林薇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她猛地联想到了那个小仓库!难道他口中的“筹码”,就是他刚刚从那个仓库里取走的、或者确认了的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圣钦似乎无意地,朝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狭窄的门缝,精准地落在了林薇窥视的眼睛上。
林薇吓得浑身一僵,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贴在冰冷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他发现了?他早就知道她在外面?刚才那些话……是说给钱厂长听的,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钱卫国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圣钦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平稳:“钱厂长,选择权在你。是按部就班地走向毁灭,等待法院强制执行,所有资产被肢解贱卖;还是抓住最后的机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场谈话。
“我给你三个小时考虑。下午四点,我会再来。希望到时,我能听到一个清醒的决定。”
脚步声朝着门口而来。
林薇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沿着走廊拼命向楼梯口跑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在空寂的楼道里引起回响,如同她慌乱的心跳。
她几乎是以逃跑的速度冲下了楼梯,一路冲出厂办楼,直到重新站在空旷的厂区广场上,沐浴在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下,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心有余悸。
圣钦最后那个眼神,冰冷、锐利,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到底是谁?他想要做什么?他口中的“筹码”和“非常规方案”究竟是什么?那个小仓库里,到底藏着什么能让一家濒死企业“后生”的秘密?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中疯狂盘旋,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诱惑和危险的网。
而此刻,办公室里的钱卫国,正面临着人生中最艰难、最不可思议的抉择。信任一个来历不明、行为诡异的年轻人疯狂的提议,还是……等待注定的灭亡?
林薇站在广场中央,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知道自己撞破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企业破产的新闻。
她可能,正站在一场惊人逆转的起点。
而那个叫圣钦的男人,就是执棋者。
她颤抖着手,从包里拿出那个小小的录音笔,红色的录制指示灯,依旧亮着。
刚才办公室里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一字不落,全都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