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

江南的稻子黄了第三茬的时候,阿宝总觉得整个天地都泡在蜜罐子里。庐州城外五十里的赵家庄,被连绵起伏的丘陵温柔地环抱着,宛如一个巨大的摇篮,稻田绵延得像是天神铺开的金色绒毯,每株稻穗都沉甸甸地压弯了腰,恰似祖母鬓角别的鎏金簪子,在东南风吹拂下泛起粼粼波光。

赵家庄不过百十来户人家,泥墙黑瓦,竹篱茅舍,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鱼米之乡。庄前淝水潺潺流过,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游弋,宛若空游无所依;庄后小丘上松柏成林,四季常青;庄东是大片稻田,庄西则是桑麻之地。时值金秋,稻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新稻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让人不觉沉醉。

“呆雁!又偷吃糯稻!”十三岁的阿宝赤脚蹚过水田,惊起三五只翠羽蜻蜓。他追着八岁的妹妹跑过田垄,小姑娘两根总角辫随着奔跑上下跳跃,发间插着的野菊瓣簌簌落进渠水,转瞬就被摆尾的鲫鱼衔了去。

阿宝大名叫赵宝,因是家中独子,父母宠溺,庄里人都唤他阿宝。妹妹名唤赵雁,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灵动如水,偏生性顽皮,最喜跟在阿宝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父亲赵大在田埂上笑得旱烟袋直抖:“莫追喽!今年风调雨顺,税粮交罢还能剩十石,明日阿爹带你们去镇上扯红头绳!”他的笑声洪亮如钟,惊动了老槐树上的喜鹊,扑棱棱飞向湛蓝如琉璃的天空。赵大是个标准的江淮汉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双大手长满老茧,却能温柔地抚摸禾苗,仿佛对待婴孩。

母亲坐在院里桃树下织麻,木梭子在经纬间穿梭如飞鱼,阳光透过枝叶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洒下碎金。王氏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仍保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秀美,说话轻声细语,做事麻利周到。此刻,她抬眼望了望追逐嬉戏的儿女,嘴角噙着笑,空气中弥漫着新蒸米糕的甜香,灶房里蒸汽氤氲,恍若仙境。

阿宝最喜欢黄昏时分。家家炊烟升起时,整个村庄就像扣在琉璃碗里的萤火虫,闪烁着温暖的光。他常带着妹妹爬到谷堆顶上看星星,听祖母用漏风的声音讲牛郎织女:“瞧那天河,分明是王母娘娘的银簪子划的道儿,比咱们门前的淝水还宽哩!”

祖母已经七十有三,是庄里最年长的老人。她那双三寸金莲几乎不能行走,却掌管着家中大小事务,记忆力好得惊人,谁家何时嫁娶、何时添丁,她都如数家珍。此刻她正坐在竹椅上,眯着昏花的老眼,手中针线穿梭,正在绣一方帕子。

“祖母,您又绣并蒂莲!”阿宝凑过去,看着绢面上渐渐成形的图案。

“小猴崽子,懂得什么?”祖母嗔怪地拍开他的手,“并蒂莲是好兆头,象征夫妻恩爱,白首不离。”她忽然叹了口气,眼神飘向远方,“我像你这般大时,家在明州,出门就能看见海。那海水蓝得像最贵的靛青,沙滩上的贝壳比星星还多...”

阿宝和妹妹听得入神,他们从未见过海,只知道庄前的淝水已经很大很宽了。

那时节最可怕的不过是夏日暴雨。乌云墨汁般泼满天际时,父亲会带着全家用油布苫盖谷堆。雨点砸在布面上如战鼓轰鸣,阿宝却觉得躲在谷堆里像睡在巨人的摇篮中,裹着稻香的暖意能把任何惊雷都酿成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