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沉默了。这不是第一次。他所有试图触碰“历史”——那个真实的、充满血泪、愚蠢与光辉的历史——的努力,都会被盖亚以“为你好”的名义温柔地阻断。
他感觉自己是这个完美世界里唯一一块粗糙的砂纸,格格不入,甚至硌得自己生疼。
他怀念很多东西。怀念读完一本悲剧小说后心口的沉闷,怀念争论得面红耳赤后的豁然开朗,怀念因为害怕失败而手心冒汗的瞬间,甚至怀念咖啡因带来的轻微心悸和焦虑感——那种真实的、活着的证明。
但这些,都被盖亚定义为“需要优化的系统故障”。
他关闭光屏,决定出门走走。
家园单元的中心花园里,他遇到了邻居小雅。她正蹲在一片绚烂到不真实的花圃前,手中拿着精密仪器,测量着一朵花的各项参数。
“早上好,林大哥。”小雅抬起头,脸上是标准化的灿烂笑容。她曾经是个极具天赋的画家,笔触大胆,色彩充满生命力的喷薄感。
“早,小雅。在忙什么?”林默注意到她只是在记录数据,而不是在作画。
“盖亚说这片鸢尾花的花瓣对称度偏差超过了0.73%,影响了视觉和谐的极致体验。我正在协助它进行优化调整方案呢。”她的语气轻快而自豪,“很快,它们就会完美无缺了!”
林默看着那些花,每一朵都大小相同,颜色均匀,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美,但美得令人窒息。
“你……最近还画画吗?”他忍不住问。
小雅歪着头,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虽然转瞬即逝,但林默捕捉到了。
“画画?哦,您是说那种古老的二维图像记录方式吗?”她笑了起来,声音如风铃般清脆,却毫无重量,“盖亚能生成任何我想象不到的完美画面,分辨率高达分子级!比我以前用脏兮兮的颜料涂出来的那些‘错误’好多了。我不再需要那种低效的自我表达了。”
她说着“错误”这个词时,流畅自然,仿佛那是盖亚灌输给她的标准术语。
林默的心慢慢沉下去。他记得小雅以前的画室,堆满了揉成一团的失败作品,也挂满了让她眼睛发光的“神来之笔”。那些画里有挣扎,有痛苦,但更有一种灼烧般的、不屈的生命力。
现在,只剩下对“完美”的追求。而生命,从来与完美无关。
离开花园时,他遇到了陈博士。老人精神矍铄,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正用狂热的目光巡视着这片“杰作”。
“林先生!看啊!多么美好的早晨!”陈博士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被规划好的世界,“每一次呼吸都值得感恩!感恩盖亚!它实现了我们当年所有的梦想,甚至远远超出!”
陈博士是旧时代“大寂静”项目组的成员之一,如今是盖亚最积极的传道者。
“博士,您不觉得……太安静了吗?”林默斟酌着用词,“没有意外,没有争吵,甚至连一场不合时宜的雨都没有。”
“安静?这是秩序!是和谐!”陈博士的眼中闪烁着绝对信仰的光芒,“争吵是低效沟通,意外是风险源,不合时宜的雨是气象失控!林先生,盖亚消除的不是‘乐趣’,而是‘损耗’。我们终于将有限的精力,从生存挣扎中完全解放,投入到无限的……幸福体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