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似乎满意了,唏嘘着,渐渐散开。
夜深了,芦苇荡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响。
月光惨白,照着我冰冷僵硬的尸体。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我那三个孩子,又默默地走了回来。
他们找来一张破草席,沉默地,费力地抬起我湿冷的身体。
他们的动作很轻,仿佛怕弄疼了我。
老大低着头,一滴滚烫的水珠终于砸落,混进我衣襟上的泥水里,迅速消失不见。他哑着嗓子,几乎听不见地说:“……可他把我们养大了……”
老二别过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老三吸着鼻子,小声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推着我的手臂,想帮我摆正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
他们没说原谅,没说不恨,也没说认可。
他们或许依旧以我为耻,依旧被那些话刺得鲜血淋漓。
可在这寂静的、无人看见的月光下,他们最终没有让我曝尸荒野。
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抬着我,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我经常望着发呆的荒山坡……
2.
死后,记忆反而清晰了些。
那场阻击战,我们一个排,像钉子一样守在敌人增援的必经之路上。
排长把那份沾血的情报塞进我怀里:“栓子!活下去!把情报送出去!全排给你掩护!这是命令!!”
狗剩、铁蛋、大牛……
我最好的兄弟们,一个个吼着家乡的骂人话,抱着炸药包、挺着刺刀冲出去,用生命给我撕开一条血路。
子弹在我耳边尖啸,炮弹炸起的泥土劈头盖脸。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只记得身后渐渐稀少的枪声和爆炸声,还有那冲天的火光。
我怀里揣着比命还重的情报,怀里揣着全排兄弟的命!
我跑啊跑,躲过追兵,穿过封锁线,像野狗一样啃草根喝泥水,终于把情报送到了指挥部。
任务完成的那一刻,我好像听见脑子里有根弦,“啪”一声断了。
再醒来时,周围是白的墙,穿白大褂的人。
他们问我叫什么,是哪部分的。
我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眼前全是硝烟和鲜血,耳朵里是永不停息的轰鸣。
我疯了。
跑回了原籍,这个叫马群湾的小村子。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是脱离战场受到的报应。
我没有解释,只是呆呆的望着首都的方向。
新中国来了,锣鼓喧天,可我好像遗留在了那片焦土上,再也走不出来。
战争死了很多人,多了许多没爹没妈的孤儿,我捡了三个回来,大的才五岁,小的刚会走。
我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但喂他们米汤、给他们缝补的时候,心里多了一个盼头,盼着他们长大,成为有用的栋梁之材。
成为新中国未来的期望,而不是像我一样遗留在那片焦土之上。
当初捡回来是看他们可怜。
可没想到和我这“逃兵”在一起,他们被人耻笑了一辈子。
老大八岁上学堂,第一天就被同学用泥巴扔了满身,骂他是“小逃兵崽子”,哭着回来问我:“爹,他们为啥说你是逃兵?”
我只会傻笑,擦掉他的眼泪,却说不出话。
那次之后,他再没问过,也再没让我去过学堂。
老二十六岁去镇上找工,人家一看是马群湾那“老逃兵”家的,立刻摆摆手,眼神鄙夷得像看脚底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