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年冬天,我拖着那只崭新的、带着轮子发出清脆声响的行李箱,第一次踏入张家那栋位于老城区深处的筒子楼。楼道狭窄幽暗,墙壁上斑驳的霉点像凝固的泪痕,混合着油烟、煤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老旧住宅的沉闷气味。张家在二楼,门一推开,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炖菜油腻味、潮湿的土腥味和长久不散的烟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屋子不大,光线被对面楼房遮挡得厉害,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家具都是老式的,漆面剥落,露出底下黯淡的木头纹理,沙发扶手上搭着洗得发白的旧毛巾,茶几上散落着几个磕了边的搪瓷缸。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箱,甚至没来得及环顾这陌生的、将是我新“家”的环境,婆婆周桂兰就从里屋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她个子不高,微微发福,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碎花棉袄,外面套着一条深蓝色的、沾着油渍的围裙。她的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热切,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脸上、甚至我那件不算昂贵的羽绒服上反复扫视,带着审视和评估。

“小兰啊!可算到家了!快,快进来坐,外面冷!”她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粗糙、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疤痕的手,在围裙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什么不体面的痕迹。然后,她转身急匆匆地又钻进里屋,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旧花布包裹的包袱出来,脸上是那种献宝般的、带着点紧张和期待的神情。

她把包袱放在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上,一层层揭开,里面赫然是一件枣红色的毛衣。那毛衣的红色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扎眼,却也带着一种笨拙的暖意。

“小兰啊,”她的声音放低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眼神却依旧紧紧盯着我,“城里姑娘爱干净,怕是看不上咱这粗活……我、我拆了三件旧毛衣,挑了最软和的线,重新织的。你摸摸,软和着呢,不扎人!”她急切地把毛衣塞到我手里,那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毛衣入手,确实有一种旧毛衣特有的、经过反复洗涤后变得格外柔软的触感,带着阳光晒过的、淡淡的皂角味。我抬起头,看见她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指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毛线碎屑。那一刻,心里某个角落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来,驱散了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和环境带来的压抑。

“妈,谢谢您,真好看,也真软和。”我由衷地说,当场就脱下羽绒服,把那件枣红色的毛衣套在了里面。厚实的羊毛紧贴着皮肤,那份来自陌生婆婆的、笨拙却实在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我。我甚至没注意到,婆婆脸上那笑容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猎人看着猎物落入陷阱般的满意光芒。

平静的日子像薄冰,看似完整,实则脆弱不堪。变故是从公公张大山在冰冷的院子里滑倒,摔断了股骨开始的。那天我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客厅里烟雾缭绕,丈夫张建军像一尊雕塑,蹲在沙发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一座灰白色的小山,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焦灼。他听见开门声,猛地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炭,直直地刺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