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狗窝的早晨
我推开那扇暗红色的防盗门,时间刚好六点零五分。门轴发出“吱——呀”的尾音,像一位老戏台配角,每次都要抢半句台词。屋里黑咕隆咚,窗帘没拉,空气里飘着隔夜外卖的塑料味,混着一股淡淡的糖醋排骨酸——昨晚孙子没吃完,又剩在盒里,等着今早跟我一起“晨练”。
我踮脚进门,第一步就踩到一块硬纸板。“咔嚓”一声,像把1978年的粮票折断。低头一看,是某知名运动品牌的鞋盒,盒面印着“Just do it”。我苦笑:年轻人口号震天响,就是不肯自己动手把盒子扔进垃圾桶。我把鞋盒捡起来,顺手叠好,码到墙角。墙角早已排成“长城”:牛奶箱、奶茶保温袋、半瘪的充气包装,五颜六色,像一场没有观众的残奥会。
“爷爷,你小声点……”沙发那边传来孙子的呓语。我吓一跳,以为他昨晚又偷偷摸到客厅打“王者”。借着走廊灯,看见他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的不是被子,而是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拼多多九块九包邮,可能是老师布置“认识一带一路”的作业。地图被他的小腿蹬破一个洞,正好露出“地中海”,蔚蓝蔚蓝的,像我家厨房那口漏水的槽。
我蹲下去,把地图轻轻抽走。小家伙翻个身,嘟囔一句“别抢我buff”,又睡死过去。我替他掖好毯子——真正的毯子,在地图底下卷成了蛋卷。做完这些,我心里升起一种错觉:自己不是爷爷,而是深夜巡房的护士长,病号名叫“童年”,病因是“电子游戏加零食”。
客厅到厨房,直线距离五米,我走了整整两分钟。地上散落着乐高、奥特曼卡片、拆到一半的盲盒,还有一只袜子,印着“Monday”。我摇摇头,把袜子挂到餐桌椅背上,和它兄弟“Sunday”会师——上周我在这张椅子底下捡到那只,如今两只终于团圆,可以凑成一双“周末”。
餐桌台面才叫精彩:半碗昨晚的蛋炒饭,已经风干成“史前化石”;一次性筷子横尸当场,像被雷劈过的树枝;最惹眼的是三只白瓷盘,摞成塔,顶端正襟危坐着一块排骨,肉早啃光,骨头却倔强地仰着头,仿佛在向天花板讨说法。天花板不负众望,回敬它一滴油——原先挂在吊灯上,此刻精准坠落,“嗒”一声,给排骨加了一顶“皇冠”。
我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先把剩饭倒进垃圾袋。袋子“沙沙”响,像三十年前我写的入党申请书,纸页薄,声音脆。那时我二十出头,满脑子“为人民服务”;如今六十五,满脑子“为孙子服务”。论字数,后者比前者多得多——光每天捡掉的零食袋,就能攒成一本《辞海》。
洗碗池更是重灾区。两只炒锅叠罗汉,锅底黏着焦黄的咖喱;三只奶锅泡在水面,像失事的潜艇;漏网孤零零漂着,网眼里卡着几粒隔夜米,乍一看,还谁把珍珠奶茶倒错了地方。我伸手去捞,水冰凉,瞬间把我带回1974年——那年冬天,我在江南小河淘米,西北风卷着冰碴子吹,手冻得通红,就放在嘴边哈一口热气,继续洗。如今这双手皱纹纵横,像一张被团皱又展开的牛皮纸,但还得继续洗,只不过场景从“河水”升级成“自来水”,从“公共”升级成“私家”,从“革命”升级成“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