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厨房拆箱。泡沫盖刚掀,一股湖水的腥凉扑面而来,像有人把秋夜月亮掰碎塞进鼻孔。三只青壳大闸蟹张牙舞爪,眼珠黑亮,像仨穿甲小特务,随时准备潜逃。我伸手,被其中一只钳子“咔”地夹住虎口,疼得我“哎哟”松手,它顺势翻落,在瓷砖上跑得嗖嗖响。
十岁的孙子闻声赶来,光着脚,手里还攥着英语单词卡片。一看这阵势,他原地蹦高:“爷爷,活的!比游戏皮肤帅多了!”说完就要伸手抓。我急吼:“别动!钳子能夹断你小拇指!”小家伙吐吐舌头,退后两步,改用扫帚去挡。那螃蟹横行霸道,竟顺着扫帚爬上来,钳子高举,像举着两把小米步枪,嘴里吐泡泡,仿佛在喊“自由万岁”。
我哭笑不得,只好戴上洗碗的橡胶手套,左右开弓,把三员大将请进洗菜池。水龙头一开,“哗啦啦”——水柱冲在蟹壳上,它们更兴奋,叠罗汉似的往上爬。我顺手盖上网筛,权当“战俘营”。
接下来是蒸煮还是清蒸?我掏出手机百度,页面弹出“梅雨季节螃蟹空壳多,建议酱香炆炒”。我喃喃自语:“炆炒要啤酒,家里没啤的,只有昨晚剩的半瓶五年花雕。”正犹豫,儿媳的声音飘进来:“爸,千万清蒸,保持原味。”得,圣旨到。
我架上蒸锅,倒水、铺姜片、紫苏,再加两勺花雕去腥。水响后,把螃蟹肚皮朝上,盖盖。火苗舔着锅底,像小猫在撒娇,也舔着我心疼的那三百块。蒸汽一起,厨房玻璃顿时蒙上一层雾,我顺手在雾上写了两个字:“自由”。写完又觉得矫情,赶紧用手掌抹掉。
十五分钟揭锅,橘红一片,香气像重拳直击天灵盖。孙子早已守在门口,鼻尖耸动:“爷爷,这味道像……像海边加篝火再加暑假!”我笑着捏他脸蛋:“待会儿吃你别喊烫。”
中午十二点,菜齐上桌:清蒸大闸蟹、姜醋碟、黄酒一杯,外加我凉拌的木耳莴笋,权当“清口”。儿媳拍照发圈,配文:“感谢老爸投喂,梅雨季也有小确幸。”我刷到这条,心里像被蟹钳又夹一下——“老爸”指亲家公,我只是“代厨”。
孙子迫不及待掰腿,蟹壳“咔嚓”一声,他夸张地皱眉:“爷爷,这螃蟹在咬我!”我教他先把蟹鳌掰下,再用小勺掏黄。他学得有模有样,忽然把一块金黄蟹黄递到我嘴边:“爷爷先吃!”我愣住,嘴里被塞进一团滚烫的鲜甜,像把整片湖水的月光都含住。那一瞬,三百块的疼被轻轻抹平。
儿媳吃得斯文,掰一只腿,蘸一点醋,轻咬顶端,像在签一份重要合同。吃到第三只,她停箸:“爸,这蟹好是好,就是贵,下回别让我爸送了,市场买小的也一样。”我点头,心里却说:贵的不是蟹,是“随口一问”的代价。
饭后,孙子把三只空壳排成一列,宣布:“这是蟹壳战队,我是总司令!”我帮他在壳上画眼睛,用牙签插牙签旗,舰队立刻威风凛凛。我悄声问他:“司令,下回想吃啥?”他挤眉弄眼:“爷爷,咱们吃泡面吧,三块五一包,省钱给你买新钓竿。”我大笑,笑得眼角挤出两滴泪,赶紧背过身去洗碗。
水槽里,蟹壳像三座被攻克的城堡,静静躺着。我刷锅,水流哗哗,思绪却飘到很远—— 1968年,我十三岁,第一次见螃蟹。母亲花四毛钱从公社收购站买回一只二两小蟹,全家四口人分。我那只蟹腿,啃了半小时,最后把壳也嚼碎咽下,因为听说“壳补钙”。那晚,我躺在床上,舌尖被壳刺得生疼,却觉得世界真阔,像湖。